和两位老朋友吃的一顿饭

和认识超过十五年的两位老朋友吃饭。
我们聊了很多。一面吃美味的海鲜、一面聊我们多年彼此之间的生活课题。
整整四、五年不见。一次聊个够。

其中有一个课题，我很想作出分享。

他们问我：“你怎么看待自己？”
我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问题是什么。
看待自己那一个部分的自己？
我反问：“你们的问题背后是.......”

朋友说：“你现在很红很红。你有家人的支持、朋友的鼓励、读者们的拥护、媒体的看重、书本的销售量、工作坊爆满的反应...... 你拥有这么多，你怎么看待你自己？”

或许我真的没有觉得自己很红。而红不红，并不是我要追求的事。
所以，我回答说：“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喜怒哀乐，什么都有。只是近来有点爱哭。一直哭。也有点爱笑，一直笑。”

两位朋友们各自说出他们对我这个《很红》的现象作出的决定：
“当我们在台下看到你有这么多观众拥上去，我们发现自己选择默默退后。
把时间让给那些需要你时间的人，而选择退后。也不敢联络你，因为很多人需要你。
不想耽误你的时间，也让那些需要你的时间的人能够拥有你的时间。”

我有一个朋友更夸张，因为如此，
所以他退出我私人的facebook，而他不知道我的 facebook 只限于亲友而已。
先主动退出，在我还未放弃他。
我只能说，我对这个朋友对我的不了解，有一些失望。
或许也看太多，红了的人就不认识朋友了。

我回应：“其实不需要这样的。我们还是可以打屁的。我们还是可以一同吃饭的。我很爱我自己。我不把现在所做的事情当成使命来看。我只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少了以前对理想的激进，可是却反而给别人感觉我做的更起劲。”

“其实我也不管了。能够坐下来这样聊天，也是很好的。”朋友回答。

要管什么？真的，老朋友，别把我摆上神台。别称呼我为老师。
我在工作坊、在演讲、在任何场合，我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以量”。
我不是什么冯硕士、冯老师、大师、菩萨、天使等等。
请不要把这些无需要的角色放在我的生命里，
我是一个人、我的名字叫以量。

我就是有一个担心，
担心自己在得到一大群人的赞美当儿，给自己的灵魂迷失掉。
我不可以否认“拍不停的掌声”真的完全可以满足我的虚荣感。
可是我从出版《已亮的天空》开始，就和几位老朋友之间做了一个约定：
《如果我从中迷失掉，而又不听你们的话，请记得给我两巴掌，提醒我！》
我担心自己在名利里走失掉。

今年我和丽芳的对话，我说：“我觉得我可以把担心放下了。因为这么多年，我觉得我没有在自己的本质里迷失掉。”
丽芳说：“没有这份担心，才让人担心的。”
我觉得她的提醒当头棒喝。
所以我又提醒自己：“拿回那份担心，放在心里。如果我真的要让更多人认识我这一份工作，更加不可以拿掉这份担心。”

越谦卑的人，走得越长远。
所以，我的人生的学习有很多。
其中一个就是要展现内在拥有的谦卑。

我们就这样谈啊谈。

朋友又问：“为什么你要推广临终关怀？”
我说：“为什么不？”

我 9 岁爸爸离家出走。
我 13 岁爸爸去世。
我 18 岁妈妈去世。
我生命中最大的课题不是创造财富、成就、前途。
我生命中最大的课题是面对死亡、失落、丧亲。

别人的生命从小就开始有好多《拥有、累积》的生命经验。
我呢，我的生命从小就开始面对《混乱、失去、摧毁》的生命经验。
或许这是老天爷的拣选以及磨练。
如果我不做这一份工作，我做什么？
生命的意义不是去寻找的，而是自己决定要创造什么。
所以我创造了这样的生命的意义。给自己这样的生命定位。

我和他们两位说了一个分享。
也是因为他们的激荡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那故事发生在两年前，正好我的《陪你到最后》面市不到半年。

一位从槟城打电话给我的女士，
她说：“我的爸爸是末期肺癌的病人。他拿着放大镜一口气阅读你的《陪你到最后》。他要求我带他过去新加坡和你见面。请问我可以安排他和你见面吗？爸爸说一个小时就足够了。可以吗？”

我没有理由拒绝。
就这样，一个看起来还健壮的老先生就坐在我的前面，在我们的辅导室里。
他也很明白，他要求的是一个小时的面谈。
而且，最后他要求女儿捐给慈怀病院一笔不小的款项。

老先生开门见山说：“我有三个问题。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请尽管说，老先生。”

我简述我和老先生的对话内容。

第一个问题。是不是所有癌症病人去世都会痛死？
我回答：“不是的。老先生。慈怀病院提供的服务是治疗不适症状以及管理疼痛。我的经验告诉我不是所有病人去世都会在疼痛的状况。百分之 80 的病人可以在一种他们承受得住的疼痛之下离开。不会有太剧烈的疼痛。”

第二个问题。那些药物是不是可以不用吃？
我和他的对话里头，他的女儿也有适时的加入。她说他不喜欢吃药。所以他都拒绝吃药。
我回答：“这个答案有两个。是，也不是。因为要看你自己本身是要积极治疗、还是安宁治疗。不管那一个治疗，你都需要吃药。尤其是如果管理疼痛对你来说是重要的，你就需要吃那些能够减轻你疼痛的药物。这些药物不会增长你的寿命、也不会减少你的寿命。如果不痛对你来说是重要的，你就需要和你的医生详细报告你的疼痛状态。让医生不断调整疼痛的药物。有时候，它是需要每天都在调整。所以不要以为医生不好，是因为我们身体的癌细胞每天都在扩散，所以医生要时常保持像个侦探的追踪方式，所以不要觉得医生每天都问你同样的问题，让你觉得很烦。因为你越清楚表达，他越知道怎么给你更恰当的药物。”

延伸第二个问题。我们也谈了吗啡的上瘾与否。
我的回答是：“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病人会对吗啡上瘾。除非那一个病人之前就有上瘾的前科。他们才会对吗啡药物起贪念。一般的病人，吃一些吗啡就担心自己会上瘾了。很多病人不痛之后，都会要求医生减少吗啡的药量。目前为止，吗啡这一回事，我还没有看到上瘾的事。”

第三个问题。是不是所有去世的人都要急救？
我回答：“老先生，这要看死因。医院不会告诉你叫你不要急救。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由意志选择自己是否要被急救。如果是意外；譬如撞车的话，急救活回来的机率是很高的。可是如果是患癌又加上癌细胞已经侵袭身体各个部分，不管男女老少，我目前看到的是被急救活回来的巴仙率是零。话说如此，也要看对方的病情而决定。如果是奄奄一息、末期、身体器官已经很多损坏，那么真的不需要送去急救了。”

延伸第三个问题。老先生也问了我：“这样子，是不是可以住在医院？”
我回答：“在槟城，我不是很熟悉。或许你需要回去检查。在新加坡，有些床位在医院我们叫做 Palliative Care Unit。是可以入院。在新加坡，有些医院叫 Hospice。也是可以入院直到我们病人去世的。”

老先生，他很相信我所说的话。
他自己在思考、也在聆听。

之后，他握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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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我在吉隆坡给演讲，
我再次见到他的女儿。

她对我说：“我爸爸去世了。他在家里去世。他要求我们的家人陪伴他。他后来和你见面之后，最明显的改变就是：他告诉医生他不要再有任何的积极治疗，他只需要确保自己的疼痛管理。所以他从当初拒绝吃药，到要求吃药。他很听你的话。谢谢你。”

她很感激地握住我的手：“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话，一定要找我。”

我在两位朋友面前说到这里，我又感动流泪了。
我说：“你看，我怎么能不会做下去。你现在明白为何我要继续在这个岗位里头耕耘了。”

我一面抹眼泪，一面说：“因为我感受到别人的痛苦。拥有完整的知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命以及死亡。就是这么付出一点点，就可以改变了。”

我没有办法做这么多，
所以我才希望有更多的人一同为安宁服务这一块儿做事。
我也很感恩看到这么多人已经开始想要去了解有关安宁服务的事情。
这是很令人振奋的。

朋友们忍不住：“你的心灵很柔软。”
旁桌的食客也忍不住回头看着我们，或许在想我们在说伤心的事。
其实不是的，我是说出感动的事。

感恩自己有这一个这么棒的训练舞台。虽然我离开了慈怀病院，可是我还是很感谢这个训练舞台给我很多的启发。
感恩自己给自己一个这样的生命。给自己一个这样的定义。
慢慢地发现：我人生的快乐不是来自我可以拥有什么，而是我的生命能否在拥有以及失去之间，继续让爱与自由流通。

我喜欢这样的生命。

原来，我是这样看待我自己的。朋友。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那晚的陪伴。
谢谢你们把我“普通化”。
谢谢你们。


以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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