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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为了2013年新加坡甘露协会的安宁疗护研讨会所修改的文章,分成几个 Part。
有关善终的文章,现在和你们分享。(Part 1/4)
大部分的文字并没有刊登在《善终》书内。
《善终》
文/冯以量硕士
v 48岁离婚男病人:“这个世界真的有净土吗?你告诉我谁曾去过?如果有谁能告诉我他去过,我就相信。”
v 口中常念诵佛号的80岁老太太:“真的有极乐世界吗?”
v 被男人抛弃,受尽痛苦的60岁单身女病人:“我不希望有什么天堂,或者什么净土。我只希望我能像一个泡沫消失掉。我不要再有我了。”
v 一个拥有2岁小儿子的女病人:“我离开后,我的孩子将会永远都没有妈妈了。”
v 59岁的独居老病人:“你快点用一支针把我给弄死!”
v 婚姻破碎的59岁男病人:“我已经没有进食20天了,为什么还不能死?!”
v 曾是商人的52岁男病人:“我会给菩萨再多一次机会。如果他没有听到我的祈求,我永远都不再相信他。我会去相信上帝。”
以上这些对白,是我在慈怀病院里曾听到临终病人所说出的心声。真实的心声,往往都无法从书本里头听到;痛苦的呐喊,往往只因人们忌讳谈论死亡而被否决。那种想死,却又想活的心情,并不容易让旁人理解。
我常在慈怀病院里见到临终病人面临身心疼痛、虚弱、厌食、失眠、吐血、呼吸困难的症状。也曾看到病人的家属因为宗教不一,而在病人面前吵起来。又或者家属在病人临终前不出现,直到病人去世之后才嚎啕大哭。
如果你是佛教徒,正好也是助人者,你可以如何帮助这些病人?你又如何运用你自身的佛教修养以及心理治疗经验来帮助这些末期临终病人?这就是我写这篇报告的目的,好让你了解我是如何思维以及运用相关的基本概念。
下笔当儿,心中不断提醒自己这仅仅是为了抛砖引玉的功效,希望借此能够引来更多的有心人士乐意在此领域奉献更多。希望我的分享会碰撞你对安宁疗护的再次思考。
1.0 安宁疗护的基本知识
根据现代的定义,安宁疗护是一种组织化的医护方案,注重以团队的方式照顾病人的身心灵,为临终病人以及其家属提供缓解性以及支持性的照顾。
1.1 安宁疗护的理念包含:
v 帮助临终病人有效地控制疼痛以及病症。
v 以整个家庭照顾为单位。重视临终病人与其家属身、心、灵的需求。
v 尊重生命尊严,尊重濒死临终病人的权利。
v 重视生命品质,使临终病人安宁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v 关怀计划是由整个团队(包括医生、护士、社工、临终病人以及其家属)共同决定。
1.2 安宁疗护工作人员抱有的态度须有:
v 全人照顾:身心灵完整医治照顾。
v 全家照顾:除了临终病人,也需要关心其家属的身心灵需求。
v 全程照顾:陪伴临终者到终老,也帮助其家属度过之后的整个哀伤期。
v
全队照顾:结合医疗、护理、社工、义工等人员共同照顾临终病人以及其家属。
1.3 安宁疗护、安乐死与一般医院照顾末期临终病人的区别
安宁疗护:
强调生命尊严以及品质、
兼顾生命的质与量、
强调家属与临终病人的亲情与照顾、
注重团队照顾,对临终病人及家属提供全人服务,团队人员经过特别训练、
缓和治疗以及支持治疗、
渐被接受,也应被接受。
安乐死:
强调要尽早离世、
希望停止临终病人的生命、
只强调临终病人或者家属的个别感受、
不注重医疗团队照顾、
致死针、药物给与或者拔除维生设备、
法律、宗教、社会、伦理等观念仍难接受。
一般医院末期照顾:
强调疾病的尽力医治、
希望延长临终病人的生命、
强调医疗的重要、
注重医护对疾病的照顾、
维持治疗性治疗、
大部分人民依然停留在抢救生命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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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安宁疗护助人者须有的心态以及信念
J. Krishnamurti曾说过 :“生死的路,你必须一个人走。生死的路不能从知识、经验、记忆走捷径。”每个病人经历的死亡过程都是独特的;就像我们经历自身的生命过程一样:是那么的普同,却又那么的独特。
在雅西西慈怀病院里,每一间病房就有一名不超过六个月寿命的临终病人躺在床上。一个病人就有一个故事、还有其家庭脉络。因此,每一天在慈怀病院里都在上演不同的生死存亡的故事。
作为社工的我,每一天都需要融入每一个病人的故事。帮助他们解决经济问题、情绪困扰、心灵烦扰、家庭纠纷、死亡恐惧等等一切的问题。
现代安宁疗护发起人,Dame Cicely
Saunders曾说过:“提供安宁疗护服务必须要有的五大目标。那既是协助临终病人:
- 消除内心的冲突、
- 复合人际的怨怼、
- 实现未了的心愿、
- 完成未竟的事务以及
- 和亲朋好友的道别。”
这六年,我已陪伴八百多名末期临终病人走到死神面前,然后目睹一部分的他们离开人间。我发现没有任何词语可以概括每个临终病人的死亡状况。虽然在病人身上我看到许多普同的难题,不过临终病人的独特性是我非常关注的一个环节。
我总觉得每一个人就像一本书。对于临终病人来说,我正好在他们最后一个章节时出现。有一部分的他们很毫无保留地让我翻开过去的那些章节一一细读。走进了他们的内心世界,我看到过去造就现在,现在创造未来。大部分的临终病人看到自己的生命就像零零碎碎的页数,杂乱无章。只有少数的人看到生命是展现一切人、时、空的整体。
我非常同意发展心理学学家Erik
H. Erickson所说的:“人生最后的旅程所要学习的是:整合。”协助临终病人在还未死亡之前整合其生命是我们作为助人者极为重要角色之一。当病人的生命开始渐渐地不再是一堆碎片的记忆,而是一种整体的记载,它自然产生内在的和谐感以及包容感。那种抱有内在的和谐以及包容,即使死神放肆逆来,心灵亦会顺受。
作为一名助人者,常要保持对病人和其家人的身心灵需求有高度的敏感度是不容易的;常要对生死保持一定透彻的体悟能力更不容易。尤其是助人者动了真心,建了真情,更不容易抽身而观察整个实际状况。
可是,这是否就代表助人者就不可以动真心,建真情吗?
许多人好多次曾问我:“你从事安宁疗护工作,真的不会影响你的心情吗?每天接触死亡,生命不会太过于灰色吗?”
我的答案是:“对于一些病人的去世难免会影响我的心情。如果不影响我的心情,那就代表我并没有用我的心去陪伴病人。有些时候,我宁可被影响心情,也不愿用任何辅导学派的理论或者任何宗教的教义来概念化临终病人的状况。因为,至少我知道我先用心,再用脑。”
因此,作为安宁疗护助人者,我个人认为除了要有严谨的头脑来思维,更加需要以单纯的心来应对。
3.0 死亡和善终
3.1 何谓死亡?
如果你参悟生死真义的中西智者与宗教家的教义,你会发现古今中外对死亡的看法都很积极。大家相信人去世后,灵魂不会消失,而善人必得永生。佛教把死亡看成「往生/涅槃」,基督徒说「永生」,道教说「成仙」,大家都否定「死亡乃死」的说法。哲学方面,虽然孔子忌谈死亡,称「未知生焉知死」,但儒家崇天,对天的观念保证了儒家之信:善人可与天道共久的观念。道家崇道,道不亡,故合道者亦可不亡。(陆达城2007)
让我们看一看释迦牟尼佛对弟子的最后开示。他说:“我的弟子们,我的大限已近,我们即将分离,但是请不要悲伤。生命是不断改变的,没有人可以逃脱身体的败坏。现在,我将示现死亡,我的身体就会像毁坏的货车一样分散。悲伤是没有意义的,但要体悟没有什么事永恒不变的,并从中学习人生中缘起自性空的道理,希望把无常的事物变成恒常的事物,是不值得追求的欲望。”
佛陀临终之前的这一番话里头说明了这世间存在的特性既是:无我、无常、以及无可避免的苦难(肉体败坏)。
在佛学里,我自己特别钟爱一行禅师的文字。他那优美的文字总是可以轻易地安抚我对死亡所带来的悲伤以及恐惧的心情。一行禅师苦口婆心叮咛我们说:“请不要等到临终时才去阅读和修持。请在当下开始深观。在深观之下,你看不见云的生日和死期。真相只不过是云化成了雨或雪。死亡这件事并不存在,因为事物永远在延续着。云承继了大海、河川以及太阳的高温,而雨又承继了云。”
他也说:“诸佛皆在我们体内:我们也在诸佛体内。我们都能解脱。我们都能成佛。涅槃,就是去除所有的观念和概念,让实相充分显露。”
3.2 何谓善终(Good Death)?
美国医学研究临终委员会(The Institute of Medicine Committee on Care at End
Of Life)定义善终为一个病人可避免不必要之压力与痛苦而获得释放自由。
廿世纪的六十年代在英国兴起的安宁疗护(Hospice
Care) 使末期病人有一个更舒适的环境妥备善终。从事疗护工作的人不必限于医务人员,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担任此职务,因为我们都会有机会陪伴亲友临终。如果我们通过死亡学的教育,真能参悟死亡的真义,我们会不怕面对自己或他人的死亡。这样我们才能协助他人无惧地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陆达城2007)
在我们这个物质从不欠缺,心灵充满诱惑的年代,我常不禁思考几个问题:“什么才算是善终(Good Death)?到底我要怎样协助我的临终病人拥有善终?我自己往后的善终又将会是什么画面?”
是否要常念诵佛号?是否要常静坐深观?是否要皈依三宝?是否要修持固定法门?是否要多积功德?是否要把人生的事务完善安排?是否要和家人说再见?是否要和亲友仇人和解?是否要完成未了心愿?
是否完成所有以上所述,就一定能够拥有善终?
在我的实务经验上,我看不到这两者之间有任何直接的关联。有宗教信仰的临终病人在慈怀病院里恐慌、焦虑而死去的并不少;无宗教信仰的临终病人到最后含笑而终的也很多。
因此,到底是什么因素决定了善终?或者说,我该如何定义自己的善终?
从一些病人安详去世的过程当中,我观察到是内在心灵的状况决定了这些善终。不是华丽的仪式、不是繁琐的祈文、不是固定的修持、也不是家人的祷告;而是单纯接纳死亡的心灵状况,让病人豁达地接受死亡。因此我本身很重视在面对死亡时,我的病人当下内在的心灵状况是否宁静。
3.3 如何协助病人看待死亡以及善终?
在美国从事安宁疗护超过20年的Christine Longaker制订了四个功课以帮助我们为死亡做准备,同时也使我们剩余的生命更充实以及有意义。这四个功课包括:
- 了解并转换痛苦、
- 重建和谐的人际关系并学习放下、
- 在灵性上为死亡作准备以及
- 寻找生命的意义。
台大医院缓和医疗病房的护理长王浴表示,安宁疗护的主要目的就是希望提高临终病人的生活品质,让他们在像家一样的环境中,度过人生最后一段的旅程。他也指出提供心灵关怀的辅导员的功能在于:
- 帮助病人统整死亡的观念、探讨生死的关键。
- 帮助病人澄清死亡的感受,从对死亡的觉察中赋予生命的意义。
- 鼓励病人对死亡加以冥想,并预作准备。
关于面对死亡的心境,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步伐,也有不同的速度。我认为助人者需要了解自己对死亡以及善终的信念,也需要敏感的去认知每个临终病人对自身死亡以及善终的信念。不同的信念会影响我们带领临终病人的去向。
从实务经验里,我发现不见得所有病人都害怕死亡。也不一定所有病人都想要解决人生仍然未解决的课题。也未必在死亡之前非要宁静不可。这让我想起一个常拿死亡开玩笑的女病人用广东话对我说:“你同我口既死亡,其实就好似大家同台吃饭;各自修行、各收其果。”
这一句话足以再次告诉我们:灵性修养和宗教修持是两回事。信奉同一宗教的信徒,接受同样的宗教礼仪以及修行,不见得彼此的灵性层面的收获是一样的。而通常我发现灵性这一个部分牵涉很多内在的修行:自己和内在的关系、和家庭的关系、和社区的关系、和宇宙的关系、和佛性的关系。这些灵性层面的修行都会产生自身对生死意义的了解、以及自己对生命存在的体悟。因此,死亡以及善终的课题都变成了很个人、很主观的课题。而且每个病人拥有的价值观以及经验都不一样。
此外,我发现除非临终病人允许我指引他,否则我只能单纯地陪伴他、尊重他的决定。而那些准备好的病人,我时而提供方向,时而和他一同选择、一同整理。我想起我曾与女病人说过的一句话:“你跌倒的时候,我扶你起来。你站起来的时候,我们一起走。”这让她很感动;也让我自己很感动。
其实,我注重的是和他们一同走过的过程。生死是一连串拿起来、放下去、再拿起来、再放下去的过程。拿起什么、放下什么,固然重要。不过,拿起来、放下去的那个《过程》,对我和我的病人而言,更为重要、更具有意义。
4.0 我对心理治疗/辅导的看法
4.1 过程取向(Process Orientation)Vs目的取向(Task Orientation)
台湾从事艺术的演员,吴兴国先生曾说:“学的时候一大面,做的时候一条线。”《面》牵涉的是二元层次,《线》是一元层次的事。换句话说,学习辅导的时候需要大量吸收,做辅导的时候则要准确、精细。因此我觉得心理辅导不仅仅是一种哲学、更是一种富于创造的助人艺术。
在学辅导的时候,我们需要给自己注入大量的知识。有关临终关怀的知识,我认为助人者需要深透了解危机处理(Crisis Intervention)、失落与悲伤辅导(Grief and Bereavement Counselling)、家族治疗(Family Therapy)、存在主义(Existential Approach)、依附理论(Attachment Theory)以及一切和生死、失落相关的辅导知识。
在做辅导的时候,我们需要了解辅导过程是由助人者以及病人针对某些课题(内容)而彼此产生对话的互动。而互动的方向取决于彼此的个人价值观、经验、诠释、信仰、能力等等。因此,我觉得越有经验的辅导员越应该用一条线的方式去解决事情,否则他一定会杂乱无章。一条线不是随便处理,而是经过消化后,用最简易的方法来处理其辅导过程。
尽管是同样的助人者和病人的互动,每一次的辅导过程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个过程会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产生不同的效应。如果你看懂了那《每一条线》的重要性以及独特性,你就会允许每一次的辅导过程都有它自己独特的韵律、有它自己独特的节奏、有它自己独特的生命机体。我认为这就是《辅导》最迷人之处。
一个很棒的辅导员,不是因为他懂很多辅导内容;而是因为他了解如何用《知识》产生《过程》,再用《过程》去酝酿《改变》。简单而言,辅导《过程》意味着:“当我们在一起对话的时候,我们彼此的内在到底碰撞了什么?”
过程取向意思是一个辅导员注重的是《过程》多于《内容》。辅导员注重如何铺排、如何与对方连结。他重视人与人的关系。他关心《人》多于《内容》。
目的取向意思是一个辅导员注重的是《目的》多于《过程》。辅导员注重如何把自己懂得的答案传授给对方。他重视《内容》多于《人》。一个永远只谈内容而忽略病人的需要的辅导员/助人者,他的辅导过程是不顺畅的、不人性的。
因此,不要把生和死的所有议题切成碎片来看待。也不能够把过程切成碎
片。更不可以把病人当成是一个指定的课题来看待。因为病人本身是一个整体。生命是一个整体。
4.2 受害者心态Vs自我负责
在死亡巨轮面前,长期24小时躺在病床上的临终病人在生理层面上能够掌控的事情的确少之又少。因此,临终病人的心情难免会忧郁、孤立自己、脾气暴躁、埋怨等等。那些无法接受实相的病人,难免会掉入一种受害者的心态。佛教徒病人更认为是那是业报显现、不得不去用尽任何方法去消业障。因此作为一个助人者,我们必须要协助病人认清他内心的状态。陪伴他,让他选择,让他表达自己心灵层次的需要,进而去完成它。并且不时提醒病人要《自我负责》。而不是要病人选择我要他走的道路。倘若如此,他会少了学习自我负责的机会以及经验。
走着,走着,这段《助人过程》会让目标逐步明朗起来、会让病人与我的关系愈见表里一致、也会让病人更能坦然面对生死。
就像我很钦佩的家族治疗大师,Virginia Satir常强调的四大治疗目标:
1. 提增个案的自我价值(自尊):自我价值是个人对自己价值的判断、信念或感受。
2. 帮助个案为自己做出选择:鼓励个案至少考虑三个选择,并协助赋予个人能力、为自己作出选择。
3. 帮助个案负责任:将感受纳入负责任的一部分。感受是属于我们的。我们驾驭我们的感受,并且透过我们的感受经历喜悦。
4. 帮助个案表里一致:表里一致并不只是表达个人的感受。表里一致也包括如何帮助个案接触自己的感受、接触自己的思维、连接自己的生命存在。而且能够接纳其状况。
我发现这一路走过来,真正能够帮忙他们改变的,都不是我头脑里头的知识;或者我口中任何的学派理论。而是我在用我的生命陪着他们的生命,共同走一小段路。
4.3 帮助别人Vs成长自己
我陪着他们走的《过程》,间接的也直接的:帮助了他们、也成长了我自己。
喇嘛梭巴仁波切曾说:“帮助以及照顾临终病人与临终者是为自己的死亡所做的最好的准备。”我非常同意这说法。人与人之间,如果持续互动,难免会彼此影响。在生死面前,我们和病人是平等的。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脱死亡的来临。除了我们可以影响病人,病人也可以影响我们。在协助病人面临林林种种的生死课题当儿,我觉得往往收获的除了对方,就是我们自己。因此,辅导是一个双向成长的过程。
曾经有一个辅导员对我說:“你在带领我们辅导训练的时候,我有一个很深的体会。当我在做辅导员角色扮演时,我对面坐着一个扮演的个案;我注视着对方。然后,我听到你说:“帮助别人将会成长自己。成长自己将会提升帮助别人的能力。辅导是一连串让自己不断成长的过程。”就在那一刻,在我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在辅导室中坐在我面前的无数个案,一个接一个的画面,让我从心中深处升起一股感动,真的很感谢来到我面前的每一个个案,让我有机会从他们身上学习,让我有更多的成长。”
4.4 专业我(Professional Self)Vs个人我(Personal Self)
我把助人者的内心分成两面:一个是《专业我》,另一个则是《个人我》。
很多助人者很注重《专业我》。《专业我》可以透过上课、督导、学习、阅读、还有任何管道取得的知识来增强自己的《专业我》。因此,很多人都先学会戴着这个专业我的脸孔来做辅导。而《专业我》运用的内在资源往往是来自于头脑的知识。
我个人认为《专业我》固然重要。如果没有这个《专业我》,那么辅导过程很容易掉入于一种普通式的互动对话。可是,我认为我们不可以忽略滋养《个人我》的部分。如果要更有效地帮助病人,我们更加需要管理好我们的《个人我》。
《个人我》来自我们生命一切的经验,这包括我们成长的背景、养成的个性、思维的方式、信念价值观、以及生命需求等等。最根深蒂固的经验就是我们儿时经历的事务促使我们产生了最原始的价值观。譬如:当一个人小时候父亲毫无理由突然暴毙去世,倘若那个人长大之后没有处理好过去丧父的经验;一些像他父亲的病人出现在他眼前,他的《个人我》往往会借此走出来搞乱他的《专业我》,而产生对病人反移情或投射,进而影响他的辅导素质。
《个人我》无法透过上课、或者任何知识来滋养它。它是需要我们透过大量的反省、自我觉察、深思自己的生命等。让自己内心所有的杂质慢慢净化。而我把此过程称为自我内在的修行。佛教教义里其中注重的是内观。而内观不仅仅透过静坐达成,在我们助人的时候,当下我们就需要修持内观。观察自己的思维从何来、为何来。这些觉察会决定我们的辅导方向以及素质。
这么多年来,我看过一些助人者的《专业我》都做的很好。但是有些走进辅导室是一种面貌,走出辅导室又是另一种嘴脸。转过身,甚至还会去厌恶个案、批判个案。又或者有些助人者走进辅导室时;像似圣人的终极拯救者(Ultimate Rescuer),滔滔不绝告诉对方解决之道;但是辅导室外面的真实世界,助人者和他人的关系还有其生活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因此,我常提醒自己为了不要掉入这种里外不一致的状况,除了要注重《专业我》,我更需要坚持在《个人我》的地方下更多的功夫。我认为一个对自己以及对个案负责的辅导员,他有意愿整合自己的《专业我》以及《个人我》,进而更弹性、更圆融、更成熟地帮助个案。
5.0 佛教Vs心理治疗
5.1 智慧Vs方法
我认同喇嘛梭巴仁波切所说:“最重要的是照顾临终者的心灵。许多人能够照顾临终者的身体,但我们能照顾的则是心灵。”而我觉得我们需要注意的就是:倘若要照顾临终病人的心灵,就需要拥有能够走进他心灵世界的智慧以及方法。你必须把自己的频率调到和临终病人的频率相似,走入他的内心世界,不要急着走出来。探索与了解之后,再用你的频率渐进地邀请他和你一同走去愿意接受宁和以及觉醒的地带。
三年前,我在新加坡带领佛教徒义工的心理辅导课程,一位师父在团体里感叹地分享:“佛教的理论真是一个很有深度的智慧。我们其实可以运用许多的佛教经典来帮助别人。可是就是没有多少个人愿意听进去。”我接着说:“所以,我们一定需要有一些辅导的概念来帮助人们理解自利利他的佛学。”
结果我们一来一往的对话产生一则有关佛教以及心理治疗之间的比喻。我们说:“心理治疗就像一把车钥匙,而佛学就是一辆车。只有钥匙没有车,或者只有车没有钥匙,我们都无法让一个驾驶员启动汽车。给了别人车钥匙之后,教导他驾驶,那么他就可以运用那辆车去他要去的任何地方。而同时,持续性的修行则变成了汽油。”
同样的,在临终关怀领域上,我发现辅导/心理治疗是方法;而佛教(宗教)是智慧。 作为一个助人者,我们需要运用前者而到达后者的存在,这才能更有效的帮助临终病人面临自身的死亡。在佛法中,这两个名词意指心灵修行中两种不同但不可分割的能力。
台湾从事艺术的赖声川导演所说:“任何修行如果只有智慧而没有方法,就没有具体方式来达成;如果只有方法而没有智慧,就像一个人每天认真念经,却不了解经文的真正意义,不能说不好,但这样的修行也很难有所成就。”同样的,在临终关怀领域上,缺乏理论,任何实践方法都缺乏方向;没有方法,任何理论都是空谈。
5.2 佛教和心理治疗两者之间的共同点
我认为辅导谈的是改变;而佛教谈的是觉醒。有关临终关怀,如何让病人知道《改变》以及《觉醒》依然是存在的出口。这点很重要。虽然死亡在即,即使无法改变外在,内在的改变还是可以发生的。我在这里和你分享佛学以及心理治疗的一些相同理念。如下表:
佛学基本理念
1. 众生皆有佛性。
2. 在世间,我们无法逃避处于不圆满的状况。
3. 有关生命的失望、损失、衰退、老化和死亡,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掌控它、并且逃脱它。它是人类普同的问题。
4. 如果《我执》没有蒙蔽真性,自在是可以存在的。
5. 我们需要意识到每个人深层的渴望都是离苦得乐。可是,往往因为内外的贪、嗔、痴,让我们做出许多不适当的行为。
6. 那些带来痛苦以及烦恼的《执著》永远都无法平复我们的心灵。因为随着人时空的无常变迁,我们有层出不穷的执著。
7. 自我觉察本身能够带来觉醒。把我们的执著意念转化为时时刻刻的觉察,我们能够远离痛苦和挫败。
8. 面对生死,我们必须负起责任。透过戒定慧,我们得以悟道。智慧可以转化我执、慈悲可以改善关系。
根据Satir Model帮助临终病人的基本理念
1. 每个人都有其内在资源去面临外在的难题。我们能帮助临终病人珍惜他们的内部资源和拥有内在改变的潜能。
2. 问题总是存在。我们能藉由改变内在来帮助临终病人应付自身的问题。
3. 因为生命的课题是普同性,所以我们的心灵可以彼此连接。辅导员可以在人类这一个普同的问题和临终病人连接。我们同样脆弱、同样无法掌控我们许多生命的课题。它也是提醒辅导员不需要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崇高的角度看待自己。
4. 如果我们表里一致,自在是可以存在的。透过大量的觉察,表里一致是可以做得到的。
5. 辅导员不能够根据临终病人的行为来判断临终病人。我们需要连接他们渴望的部分而且以更适合的方式帮助他们实现他们所渴望的。我们必须了解:任何行为背后都至少拥有一个积极的功能和积极的出发点。
6. 辅导员必须了解临终病人的渴望永远都无法被满足,而产生了身心的痛苦。辅导员可以试着了解临终病人的内在状况,促使了解身心的痛苦所带给他们的冲击进而改变内在状况。
7. 在临终病人还未转化他们的负面思维以及感觉,我们需要帮助临终病人意识到负面思维以及感觉的存在。为了转化负面思维以及感觉,我们需要临终病人的改变意愿、改变能力还有准备好改变的态度。
8. 我们可以协助临终病人为自己的想法而负责任。而且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想法。疗愈真正发生是当临终病人知道自己有内在决定的选择。当这个发生的时候,临终病人就可以表里一致,做出更好的决定。辅导需要运用自己,示范如何表里一致,进而带动临终病人改变。
6.0 如何规划善终
我人生的最后一个梦想是得到善终。我常问病人和学生:“如果你只剩下三个月寿命,你将如何安排生死?”
总结大家给我的答案,可归纳为三个部分:临终的照顾、葬礼的计划、死后的遗愿。
在安宁疗护的服务道路上,我发现只有少数的病人可以完成所有规划,主要原因是他们没有足够的体力去完成。能够完成一些自己认为重要的部分,已经很棒了。
如果善终能够为我们的关系带来善别、为活下来的亲友带来善生,一切的规划便是值得的。这也是为何我常鼓励大家要严谨看待如何规划善终的原因。
在规划善终方面,以下三十道问题是我常会询问病人和学生的。如果你在阅读时,心里感到不舒服,我建议你先跳过此篇文章。他日需要时,再重读即可。如果你觉得本篇内容对其他亲友有帮助,也请你借此引导他们来阅读。
6.1 临终的照顾
1.我是否要知道有关疾病及寿命的预测?如果我想知道,我希望是谁来告诉我?如果我不想知道,那该让谁来代替我知道病情?
2.我是否要和医生独自讨论病情?或者只让亲友和医生讨论病情?还是我们一同和医生讨论病情?(知道病情和讨论病情是不同的两回事。讨论病情常会牵涉财务、治疗、照料的课题。有些医疗团队会提供家庭会议,即由医生、护士和社工来主持会议,让病人及其家属一同来商量决策。)
3.当病情已到了末期,我要坚持接受积极治疗,还是接受安宁关怀?(“积极治疗”就是“我希望继续接受各种医疗及抢救方法来尝试延续我的生命”。而“安宁关怀”则是“我选择不接受任何积极的治疗,只在护理和减缓疼痛的治疗之下,让生命自然结束”。)
4.如果我无法吞食,我是否要插喉管来进食?(清醒的我可以尝试和医生沟通。如果感到不舒服,可以吩咐医生拿走喉管。只怕我昏迷时,无法为自己做决定,因此我最好先让代言人知道我的意愿。)
5。如果昏迷的我无法自行决定任何安排的话,我要谁来做我的发言人及决策者?(最好的做法是你的照顾者也是你的发言人和决策者。如果发言人、决策者和照顾者是三个不同的人,那会较易出现大家有不同意见的状况。)
6.当我卧躺在病床需要被照顾时,我希望在哪里被照顾?医院、慈怀病院、疗养院还是自己的家?
7.当我被医生告知只有几天寿命时,我想在哪里去世? 医院、慈怀病院、疗养院还是自己的家?(被照顾和去世的地方可以是不一样的答案。不同的病人有不同的需求。有些人想要在医院被照顾,却希望躺在自己的床上离世。有些人想要在家里被照顾,却想在临终前的那几天由医生、护士全程照顾。)
8. 在我人生最后的日子里,我希望哪些亲友可以陪伴在我身旁?也希望哪些亲友不要出现?(有些病人不希望一些亲友看到他临终衰老的样子,所以会婉拒亲友的探访,好在大家的脑海中对他留下一个健康的印象。)
9.当我临终时,我希望得到的护理是……?(请具体说出自己对护理的要求。譬如:每天身体接受清理至少一次、头发和指甲要定期修剪、每天要化妆、希望手脚每天都被按摩一次、口干时用少许温水滋润、大小便之后要换尿布、每隔两个小时身体背部就会被翻转到另一边去,以免皮肤红肿、感染等等。)
10.当我临终时,我希望得到的关怀是……?(请具体说出自己对关怀的要求。譬如:有人在日间/夜间陪伴我、无论我是否有反应,都有人与我聊天、说出你心中对我的不舍、拜访时请送我一朵鲜花等等。)
6.2 葬礼的计划
你可以为自己预先计划丧礼的安排,并向家人和朋友表达自己的意愿,以减轻他们的负担与猜测,减少冲突的发生。
11.我要葬礼的宗教仪式是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犹太教,或无宗教仪式?葬礼要在哪里进行?
12.我要的棺木是西式还是中式的?我的寿衣是哪一套?我是否想要有任何的陪葬品?
13.我要或不要哪位亲友出席我的葬礼?(请写在文件里,列出亲友的姓名、关系及联络号码,以及说明为何指定不要某亲友出席葬礼。)
14.有关葬礼的布置,我要哪一张照片成为遗照?我喜欢哪一种花?我接受或不接受亲友送的花牌及花圈?(有些病人希望亲友把送花的钱转成慈善用途。)
15.有关亲友给的帛金,该如何处理?用来作为葬礼费用的资助,还是捐给相关慈善机构?
16.我可以让人瞻望我的遗容吗?如果可以,有没有特地指定的时间?(建议可以在安葬之前、进行告别奠礼等等。请注意:不是每个人都希望让任何人瞻望遗容,要谨慎处理。)
17.哪一些亲友是致悼词的人选?(在还没有去世前,请邀请他们在葬礼致悼词,那会是一个又一个很感人的亲密对话。)
18.如果我有一份致谢词和告别词,我会请谁来唸出?或我是否会请别人事先录音或录像?
19.我希望亲友献唱或播放的歌曲有哪些?我有哪些喜爱的圣经或佛经经文、诗词歌赋等,希望是哪些亲友为我诵读?
20.我要如何被安葬?如果是土葬,我想要我的遗体被葬在哪个墓园?如果是火葬,我的骨灰想要被安放在哪个骨灰堂?如果是海葬或树葬,我的骨灰想要被撒落在哪里?如已经做出安排,文件现放在哪里?
6.3 死后的遗愿
死亡结束的只是生命,而非关系。即使我已经去世,亲友仍会怀念我,或重温过往美好以及珍贵的时刻。我希望我留下来的爱足够让亲友们继续活着,也希望我的精神能够透过亲友延续下去。
21.我要对哪些亲友说感谢的话?
22.我要对哪些亲友说宽恕的话?(我原谅你,也请你原谅我。)
23.我要对哪些亲友说关爱的话?
24.我要对哪些亲友说告别的话?
25.有哪些亲友会因为我的离去而陷入忧郁?我要留下什么支持或安慰的话让他们活下去?
26.我的人生里有什么是想要被亲友传承下去的?(如人生哲学、个人修养、生活态度、面对逆境的能力、面对冲突的能力等等。)
27.我希望亲友如何记得我?(如把我的微笑放在你的心里、把我的照片放在你的钱包里、难过的时候写信给我、逢年过节祭拜我、记住我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
28.我怎么分配有纪念价值的物品给我的亲友?
29.我已做遗嘱?已告知我的受益人我存放遗嘱的地点?
30.请告诉亲友我人生的一句座右铭。我是否要把它写在墓碑上?
请把这三个部分的答案存放好。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花一些时间用笔写下来,甚至可以录音,好让决策者或代言人跟随你的意愿去落实善终规划。
让离去的人得到善终、让彼此的关系得到善别、让活着的人得到善生。这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个梦想。
结语:大树的生死
一个在慈怀病院的下午。从起初窗外的阳光普照,转变成窗外撒进来的小雨,到最后滂沱大雨。我站起来,把窗口关上。
我对躺在病床的临终老人说:“不知不觉。我们谈了两个小时多。我也要下班了。感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关于你的事情。我很感动。”
他说:“这就是我的人生。现在来到这个阶段。”
我走回到座位,稍微整理了今天和他的对谈。我说:“我比喻你的人生就像一棵大树。曾经那棵大树充满了叶子、花朵、还有果实。曾经这棵大树被害虫侵犯过。也被大风吹倒过。不过,这棵大树依然活到年老。现在,叶子一片一片掉落。花朵也一朵一朵凋谢。果实完全也没有了。你看到这棵大树经历了这么多,他也准备要离开这个世间了。你看到这样的时候,你有什么话还要对这棵大树说吗?”
他同意地不断点头。想了一想。然后对我说:“你有听过蔡琴的一首歌吗?”他哼着:“人生就是戏。演不完的戏。有的时候悲、有的时候喜。……”
我听过这首歌。我也随他一同哼着那首旋律。
他说:“人生就是戏。今天你做主角。明天你做配角。后天你做绿叶。大后天,你什么也不是。”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点头。
他对我微笑了。一个忧郁眼神陪伴着一个放开的微笑,老人看着我。我看着老人。他当下的真实表情仿佛告诉我:“生命同时含杂了悲傷和歡笑。這就是人生。”
的确是在那个大后天,老人安详去世了……
***
最后,我想问你:倘若生命是一棵大树。你的生命是逐渐落叶、或者是累积果实?
我想两者都会同时拥有,那会比较接近我们这个世界的实相吧。
所以,当我们看到逐渐落叶的时候,心里焦虑。当我们看到累积果实的时候,心里高兴。焦虑和高兴是可以同时存在的。好的和坏的也都是可以同时存在的。只看我们从那一个角度选择诠释自己的生死。你可以只看好的、或者只看坏的、或者看好的同时也看坏的;都可以。或者什么都不看,也可以。
到最后,你可能会问自己:到底什么是好的?什么才是坏的?都没有了。没有了好、也没有了坏;只剩下的是:
一棵大树倒了……
如果你用心的话,你将会看见大树已经换上新的面貌,在大自然四面八方的时空上,对着你微笑,对着你欢唱。
书目参考
- 钟昌宏医师 编。癌病末期安宁照顾 - 简要理论与实践。财团法人中华民国安宁照顾基金会。
- Ven. Sangye Khadro著。涂炳忠译。生死两相安。新加坡光明山普觉禅寺普觉出版社。2004。
- 温志大著。走向天堂-人类死亡探秘与安宁疗护。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 J. Krishnamurti著。廖世德译。生与死。方智出版社。1995。
- James Fadiman & Robert Frager著。Person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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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ian L Weiss, M.D.著。黄汉耀译。前世今生之回到当下。张老师文化出版社。2001。
- 善终与安宁服务。李宗派博士。实践大学民生学院院长。
- Philip and Barbara Newman著。郭静晃等译。发展心理学-心理社会理论与实务。扬智文化出版社。1998。
- 生死学或生生学?陆达成。
- Rokeach, M. Editor. Understanding Human Values: Individual and
Societal. Free Press, New York. 1979
- 一行禅师著。胡因梦译。你可以不怕死。橡树林文化出版社。2003。
- 蓝嘉俊责任编辑。网路与书20 - 少一点 Less。吴兴国 -
学的时候一大片,做的时候一条线。2005。
- John Banmen。Satir’s Systemic Brief Therapy
Training Programme。1999。
14. 赖声川著。赖声川的创意学。天下文化出版社。2006。
1 comment:
法师说的与智慧心相遇和要相信有个更大的能量在指引着。。。。而她也强调早遇到困顿,总好过等到临终时。。。。。
我听了就释怀了,没有想到最后的两句话,让我明白了最近发生的事。
听了,觉得够了,也累了,也没等到最后的环节,我就走了。回到后,就真的睡着了。需要休息来消化所听到和看到的文字。
不想起来,但是还是得起来,就和朋友说,冯以量的演讲可以去听了,因为没有那么地煽情了。朋友就说,他比较多情。哈哈!是的,你比以前内敛的多了,但风趣还在。
~~st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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