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洲日报]：冯以量谈善生与善终（二之二）

報導／攝影：李秀華

引文

死亡雖然是令人感傷的事，但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的過程，然而，死並不可怕，反而是病時的痛苦、病時的掛念、病時的煩惱，都比死還要可怕。

所以，當一個人生病時，醫藥固然可以減少疼痛，但如果世緣已了，家屬其實不必在親人垂死的生命中，透過醫療儀器給予勉強的搶救；如何讓臨終病人身心安樂，無苦而終，才是最實際的做法，而且，這對往生者和活著的人來說，是善終也是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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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文

年輕人的癌細胞蔓延到整個脊椎骨，他感覺非常疼痛。慈懷病院的醫護人員準備為他注射緩和鎮靜（Palliative sedation）藥一旦注射下去，他就會昏迷，很可能不會再醒來了。他自己知道，其家人也同意。

年輕人連聲喊了三次“爸爸”，他要握住爸爸的手，可是，爸爸無法承受這種痛楚，於是，走去洗手間想要把自己藏起來。馮以量跟著他走，小聲地對年輕人的爸爸說：“你兒子現在最需要的是你，請你不要離開，可以嗎？”

爸爸一面哭，一面回到病床旁。孩子依然哭喊著“爸爸”，他溫和地對年輕病人說：“你一定有許多話還沒有和爸爸說，是嗎？”年輕人點頭，看著爸爸不斷流淚。

他鼓勵年輕病人把心里想說的話告訴爸爸，可是年輕人
還是沒辦法把話說出去。於是，他憑直覺替代年輕人說“對不起，爸爸。”

他說了一句，不到一秒鍾的時間，年輕人想說的話爭先恐後從他的嘴巴裡吐出：“爸爸，對不起！爸爸，對不起！”

爸爸依然無法承受，只好拚命哭。他對年輕人說：“你心裡一定有些虧欠，是你一直不敢說出來的。”

年輕人的媽媽握住孩子的手說：“我們從來沒有怪你，你一直都是我們最好的兒子。”

“爸爸，他需要你的回應，你願意說一些話嗎？”馮以量問。

爸爸握住孩子的另一隻手：“爸爸知道......不用說的，我們都知道。你要放心，我們沒有怪你。”

年輕人因為太疼痛，所以不斷喊痛，也不斷說話。

馮以量問年輕人：“你聽到爸爸說什麼？爸爸說他沒有怪你。”年輕人看著他，點頭。

年輕人後來不斷說出心中的話，他謝謝爸爸、媽媽和太太。作為臨終關懷社工的他只是在旁不斷給與鼓勵以及稱讚。接著，年輕人的太太親吻了丈夫的額頭，她不捨得他離開。他們三人開始說再見。

這時，醫生來了，並準備為他注射緩和鎮靜，十秒一支。第一支針，他還在痛；第二支針，他依然清醒；第三支針，他堅持對爸爸說，“有一句話，我從來沒有說出口，現在我要說了，‘爸爸，我愛你。’；第四支針，他對大家說：“我愛你們。”

這很可能是年輕人活著時，留給家人最後的一句話。馮以量鼓勵三位家人都對年輕人說一些話。爸爸說了，哭了；媽媽說了，大聲嚎哭；太太也說了，她再一次親吻他。

眼淚流完後，他從他們的臉上感覺得到一股平靜，雖然大家都知道年輕病人隨時會去世，可是他們的心靈卻很平靜。

對不起、謝謝你、我愛你、請原諒我或我原諒你，這四句話，是非常有力量的。年輕人從來沒有學過任何技巧，這些他內心深處想要說的話，他都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漂亮。

●愛，讓分離不帶來痛苦
馮以量解說，一個人若要得以善終，臨終時在人際關係上要思考這四句話是想要對甚麼人說的。“有些藏在內心的話是一定要說出來，這叫處理；雖然我們沒有辦法解決死亡，但一定要談開來，要讓對方知道。”

很多典型的家庭關係，是父親與孩子的關係比較疏離，造成親子關係不好。因此在臨終前，通常會希望要求被寬恕，這時就需要把“請原諒我”或“我原諒你”說出口。

通常，我們很難把“我愛你”說出口，經歷風雨的情人或老夫老妻會認為你心知“我愛你”就足夠，不必說出來，可是，往往一句“我愛你”，就可以讓活著的人有活下去的力量，對往生者來說，也會走得比較安祥。

新加坡雅西西慈懷病院曾來了一對膝下無子的老夫妻，六十多歲的太太要去世時，先生在心靈上被害怕失去的感覺吞噬，因而非常焦慮。當他看到她身體承受很多的痛，醫護人員又無法減輕，所以影響他的情緒，他不斷謾罵護理人員。

太太呈死亡症狀時，老先生知道或許幾分鐘後老伴就會離開，可是，當下他的情緒出奇穩定。五分鐘後，太太走了。他握住她的手，說了一段他們平淡的愛情故事。

“我們十多歲就認識彼此了，感情平淡，沒有經過風浪，也缺乏浪漫。我們沒錢去旅遊，每天醒來看見彼此就一起生活。我甚麼也沒有給過她，就連我愛她也沒有告訴他。”

老先生要馮以量作見證，他握住太太的手說：“太太，我很愛你。你在生時，我都沒有告訴你我愛你，我現在要告訴你我很愛你，你不用擔心我，你好好的走，我會照顧我自己......”

當心中擁有滿滿的愛，分離，不一定是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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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層面的痛，較難處理

說善終，生理層面的需求可以被解決，較難的是心靈層面上的痛。臨終者不得善終的原因主要圍繞在這五個層面上的痛楚，它有時候是單一，有時卻是雙重，更甚至是所有層面都不得以平衡。

有些人在心理上因著因果關係而不得善終，他認為自己過去做錯了很多事，也做了很多壞事，擔心死後到了陰曹地府會被閻王處罰。

曾有個病人在心靈上受盡凌遲，他是一家公司的總裁，慈懷病員上下沒人知道他生平做過甚麼事，但從他住進慈懷病院後就察覺到他是一個很野蠻的人。他會大聲吆喝護士，住院期間也沒多少個人來看他；看他的人，都是來付錢後簽個名就走。

這“野蠻人”後來看到很多黑影來找他，他很怕，沒有宗教基礎的他拼命唸佛。結果，還命令家人和員工前來塞滿他的病房，為他唸佛號。這人很苦，因為靈性層次不得以平衡。

在他的生命當中，他以名和利為活著的重心，他只鞏固了名和利，卻忽視了靈性、情緒其他層次的需求，所以，他在臨終時出現很畸形的狀況，面對死亡時，心靈和情緒上是非常脆弱的。

另外一種痛，是來自社會心理的痛。有些父母親和孩子數十年來都不說話，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對的，可是當面臨死亡時才發現，原來自己過去做了很多傷害了孩子的事。於是，他開始自責、內咎，希望被寬恕。但，不見得每個人都會獲得寬恕，帶著遺憾的臨終病人因為心結解不開，所以總是坐立不安，無法平復自己的情緒。

此外，有些人不得善終是心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在社會上有好的形象，但內心卻隱藏著無法磨滅的靈魂；這靈魂若歷經數十年的沉澱，臨終那一刻，是極度渴望得到別人的接納。所以，這類病人是需要有人願意和他談一談自己的秘密，這“談一談”代表一個儀式，把秘密說了出來，他就可以安心走了。

曾有個60歲的男人，在他生日那天把他在外面有一頭家的秘密說了出來，那時，他快要死了，他對太太說他在外面還有個12歲的孩子。男人當時承受著社會心理和情緒上的痛，他放不下年輕的小老婆和孩子，於是懇求太太讓他見這孩子最後一眼。但是，因為太太無法接受丈夫背叛了她，所以不讓他在臨終時見他生平最愛的兒子。

後來，太太看見丈夫逝世時的神情很不安詳，於是感到內咎，不斷自問是否太絕情了？除了男人不得善終，活著的人也不得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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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臨終病人一份尊重，一份尊嚴

很多人活著的一生，都把尊嚴抱得緊緊，然而，一病臥在床，生命彷彿回到襁褓時，大小便要人伺候，還要穿上紙尿片，因而覺得生命了無尊嚴。身為臨終關懷社工，又能如何協助病人死得有尊嚴，以讓對方安詳地離開呢？

馮以量說：“尊嚴與生命品質有掛勾，但，品質是很主觀的。在慈懷病院，有些行動不便的臨終病人堅持要自己站起來去洗手間，也堅持不包紙尿片，因為對他們來說，包紙尿片就等於敗給人生；尊重他要的東西，他就覺得有尊嚴。而被尊重的意思是－－請你們不要只把我看成是病人，因為我是一個‘人’。”

病人一進慈懷病院，第一個人接觸對方的會問對方：“你希望我們接下來的日子如何稱呼你？”（過後把對方的名字寫在病床上。）接著會問對方希望醫務人員和社工用甚麼語言來溝通？

這是對病人的一份尊重，同時也讓病人擁有一份尊嚴。

開會時，要把病人生命中各種不同的角色抽出來。很多人認為末期病患躺在床上就是等死，其實，在臨終前讓他的各種角色活回來，是很重要的。因為死，本來就沒有尊嚴，而是在活著的時候，要活得有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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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稿

什麼是安寧緩和醫療？根據英國醫療雜誌（British Medical Journal）善終的12條準則如下：

1. 瞭解死之將至，知道死亡何時到來，何時往生，在接近死亡的期間可以預期得到什麼？
2.瞭解存活時間不多，在存活期間，有能力應付以及掌握事情的發展。
3.善終是指能被尊重， 擁有尊嚴，保有隱私，有自主能力。
4.在臨終或癌末的階段， 能得到疼痛的解除，以及身體症狀的控制，純粹就醫療的進步來探討。
5.病人有選擇及參與的權利， 例如死亡地點的決定。
6.能得到所需的資訊及諮詢， 即在接近臨終的期間， 病人會產生迷惑、惶恐不安，所以期望提供資源給被照顧者， 讓他得到幫助。
7.提供靈性及情緒的支持。
8.在任何地點下， 皆有機會接受安寧照護， 提供的場所不僅是醫院。
9.往生者能決定死亡時的身旁陪伴者，有權拒絕接受探訪，即尊重病人的自主權。
10.臨終者能夠提出預立遺囑的要求， 其目的是為了保證病人的心願受到尊重保證病人的尊嚴。
11.讓病人有時間與親友道別， 並決定最後時間的安排，即有時間道別。
12.讓病人能夠捨、放開、 並且安心的放下， 而不需要漫無目的延長生命，增加病人的痛苦，即能夠在自然的時間點之下死亡。




报告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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