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希望我们把你看作是不孝儿。
所以,她每次都在我们面前把你说得很好……刊自于
教总孩子双月刊2008年3月份第86期
专栏名称:最后再看你
专栏作者:冯以量
文章题目:我很爱妳!我…也…很…爱…你!躺在病床上的张妈妈快要死了。
她的癌细胞已经蔓延到头脑;
然而她的病房,却从来没有任何拜访者停留过……
25年前,张爸爸因为第三者,而和张妈妈提出离婚。
张妈妈一手带大仅有3岁的儿子,与儿子相依为命。
这个独生子,其实是她生命唯一的动力。
可是,打从我在半年前提供张妈妈居家关怀服务开始,便不曾见过这个男孩。
**
儿子沦落,母亲心痛更胜病痛每一次去拜访患上肺癌的张妈妈时,
男孩总会把自己反锁在房内。
张妈妈对我说:“自从被朋友骗钱之后,他就一蹶不振,连吃饭都不要。”
张妈妈因为身体越见虚弱,无法照顾自己,不得不入院。
她独自收拾用品、独自入院、独自办手续。
依稀记得我第一天站在她的病房门外,张妈妈看到我的时候,泪流满脸。
她常卷缩在病床上,独自流泪。
每次提到那个不愿照顾她的独生子时,
她的眼泪就流成一大沱一大沱的……
她对我说:“他,是不会来的了。”
“不用担心。即使他不来,我还是会尽我所能帮你的,好吗?”
她很亏欠地对我说:“对不起,以量。”
我说:“傻的,说什么对不起。”
张妈妈住在慈怀病院的这一段日子里,
我尝试打电话给男孩,他不接;
我尝试发简讯给男孩,
“Michael(匿名),我是社工,以量。我可以和你谈一谈吗?希望你能够回复我。谢谢。”
他不回,简讯石沉大海……
一个月后, 我还是联络不上Michael。
我直接跑去他家敲门,无人回应。
我离开,带着少许的生气,还有少许的困惑。
“一个和妈妈相依为命的独生子,为何不愿照顾正要去世的妈妈?”
张妈妈的身体愈来愈虚弱了――严重背痛、
双脚无法站立、头发脱落、
皮肤不断转成黑色,甚至发痒。
接踵而来的痛楚,
让张妈妈心里好难过――生理的激烈疼痛,加上没有任何家人的温暖,如何捱过?
***
迟到,也是一个开始这个礼拜,张妈妈的身体还开始加速衰退――头脑已经被癌细胞严重侵袭。
她开始语无伦次,时而傻笑,时而哭泣。
昨天,我在慈怀病院探访张妈妈的时候,
Michael正好打电话给她。她语无伦次,
不断地对着电话唤着我的名字:“以量……以量……以量……”
我拿起电话,第一次,我对Michael说:
“Michael,你好。我是以量。你的妈妈病得很严重了。
我希望你能够来看一看你的妈妈。我希望能够见一见你,可以吗?”
他愣了两三秒:“你为什么要见我?”
“不要担心。我答应你的妈妈,我不会要你付费。我需要你给我家庭背景的资料,
因为我需要写一份社工报告帮你妈妈申请全免的政府津贴。”
他在电话那边厢犹豫了一下说:“好,什么时候见?”
“今天下午三点,好吗?”
“好。”
“我们待会儿见。”
盖下电话,我对张妈妈说:
“你的儿子要来看你了。”
张妈妈手舞足蹈地像个小孩子说:“好啊!”
我看了,心很酸。
张妈妈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心想:“唉!太迟了!”
三点正。
我在辅导室和张妈妈的独生子一同坐下,我终于看到他了!
一双浓眉大眼,身体毛发浓厚,
鼻梁上挂着一副黑框眼镜。
这位男孩像极了当初张妈妈给我看的照片里头的前夫:张爸爸。
我和Michael握手说:
“我非常高兴看到你今天终于来了,谢谢你的到来。”
我很惊讶我竟然说了谢谢,而不是生气他,或讨厌他。
男孩用一脸忧郁的样子对着我说:
“你也知道我有忧郁症,对不?”
我说:“是的,我都从张妈妈那儿知道了一些。”
男孩问:“我妈妈还有多少寿命?”
“嗯。为什么你这样问呢?”
“我不知道。刚才我进去房间,她问我‘你是谁?‘”
男孩低着头。妈妈不认识他。
***
受害心结懵了爱我问他:“你有多久没有见张妈妈了?”“很久了。”
“你现在见到这个样子的她,心里感觉怎样?”
“很痛。”
“嗯。”我用手示意请他多说。
他说:“很后悔。”
“怎么说?你愿意多说吗?”
“半年前,我的生意失败。我的朋友骗走我新币十多万。
我不管妈妈的病,只是一直很想自杀,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头。”
“嗯。我知道这些对你一点都不容易,是很不容易捱过的。”
“可是,我很后悔。”
“你后悔什么?”
“我很后悔,当初我为什么不要照顾妈妈?”
他低着头。
又再次抬起头对我说:“是那个朋友把我整个生命都毁了。”
我当然听得很明白。
这是一个受害者的心态――之所以沦落到这种地步,主要是因为有人害他的。
可是,我觉得最可怕的是:被别人伤害之后,自己仍然不断伤害自己。
他述说整个过程。我都在听。
当初的生意,生命一片无限的光亮;
后来的欺诈,生命掉入无尽的黑暗。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么想杀死朋友,然后自杀。”
那时候的他,花了很多时间无限放大自己的创伤,
完全没有顾虑妈妈已经每况愈下的病情。
道出内心的孤单后,他哭了。
没有手足、没有父亲,没有依靠、没有支持,什么都没有。
他流下了孤单的眼泪。
我缓缓地对他说:
“Michael,我很愿意成为你的支持系统之一,我们一同走一走,好不好?”
***
编织爱的谎言,为儿子建立好型象他问我:“我妈妈有对你说些什么吗?”
男孩啊,其实你妈妈对我说了很多。
你妈妈对我说出她对你的遗憾、不满,还有失望。
她想要帮助你,却又无能为力,因而感到无助、自责。
她的生命课题,一直环绕着你。
我可以对你说多少?我又该说多少?
我没有得到你妈妈的允许。
因此,我在你面前只说了一些我已经过滤的话题。
我说:“你妈妈对我说了很多。”
“她说什么?”
“她常常对我们说:你常来看她,又买了什么给她。我们知道那都是编造的,
不过,我们都当作那是真的。”
“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不知道。”他低下头。
“因为,你妈妈很爱你。
她不希望我们我们把你看作是不孝儿。所以,她每次都在我们面前把你说得很好。”
他又再次掉泪了……妈妈的用心良苦,儿子,你知道吗?
“其实,你知道吗?我写过大约十封信给你。
我都记载了我和你妈妈每一次对话的内容,
因为,我想要让你参与我们的对话。
可是,你妈妈都说你看也不看,就丢进垃圾桶了。
然后,我也尝试发简讯给你、打电话给你。
可是,就是没有办法联络你。
我其实真的很高兴看到你今天终于肯出现了。
我真的很高兴。
我希望我们可以一同陪着你的妈妈,度过她最后的晚年,可以吗?”
他点点头。
***
茫然的心,受爱感召他问:“你可以帮我问一问医生:我妈妈的寿命还剩多少吗?”
“医生已经告诉我了。这个答案,你可能会很惊讶,或者没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个答案。”
Michael很冷静地看着我,很用力地点头,希望我快点说。
我说:“在还没有告诉你之前,我想告诉你:你并不是独自孤单地面对这些问题的。
你还有我们整个团队在后面帮助你,知道吗?我们很愿意陪着你,明白吗?”他点点头。
我很冷静地对他说:“你的妈妈,可能只有一个礼拜到三个礼拜的寿命而已。”
整个时间和空间,都停顿了。有长达十秒,我们没有说话。
我等着他开口。他静默,眼眶红了,双唇依然紧闭。
我问:“你听了,觉得怎样?”“为什么会这样?”
我无奈地摊开双手:“她最多也只有三个礼拜了。”
他着急地问我:“现在,我可以做些什么?”
我问回他:“你觉得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他说:“我希望妈妈可以原谅我。”
“嗯。很好。还有吗?”
他说:“我会每一天都来看我的妈妈。”
听到这里,我知道,这个儿子的心,终于回来了,
终于回到妈妈的港湾,愿意靠岸了。
***
对不起,你可以原谅我吗?他说:“我其实刚才有对妈妈说希望她能够宽恕我。可是妈妈说:‘我怎么可以原谅你?‘”
他心里非常忧愁:“妈妈不原谅我。”一个做错事的儿子,希望能够请求妈妈的宽恕。
我说:“这样吧,我和你一同进去你妈妈的房间。
我们一同再问她多一次。
不过你要知道你妈妈的状况已经不太清醒了。”
他点头。
决定了,待会儿我将会带领男孩进行一辅导过程,要求妈妈的宽恕。
突然他说:“我以为这些事情只会发生在电影情节里。没想到,竟然发生在我身上。”
我点点头,问他:“你觉得你还能为妈妈做些什么吗?”
他问:“住院,多少钱?”
他决定从自己的保健付费。
张妈妈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安慰。
我说:“好吧!我们一同走吧!”“嗯。好。”
我们站起来,离开辅导室,朝张妈妈的病房走去。
下午四点半,我和Michael踏进张妈妈的房间,我把门关上,也拉上窗帘布。
躺在病床上的张妈妈对着我微笑:“冯量。”
我对张妈妈说:“张妈妈,我不是冯量。我叫什么名字?”
张妈妈始终没有办法记住我的名字。
我请Michael坐在张妈妈的床边,我同时坐在Michael的左侧。
“张妈妈,今天还好吗?”
张妈妈说:“那个老人没有吃饭。我肚子饿了。”
我知道张妈妈依然语无伦次。
男孩开口对妈妈说:
“妈妈……我要让你知道,我很抱歉,这些日子,我都没有办法好好照顾你。
对不起,妈妈,你可以原谅我吗?”
张妈妈没有听到这番话,还是带着我们绕圈子,说了一些有的没的。
我鼓励男孩再说一次。男孩再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你可以原谅我吗?”
***
孩子,我也爱你……张妈妈说自己的口很臭、屁股很脏,就是无法把男孩的话语听进去。
我唯有跟着她走。
她说什么,我都简述。
男孩很焦虑。
我示意他不要出声。
之后,我说:“张妈妈,我可以握住你的手吗?”
张妈妈把她那虚弱的左手伸出来。
那是我和张妈妈平常对话时,握住的手。
我说:“张妈妈,你看看我。”
她看了看我。
我用食指指着Michael,
再说:“你看看他。”
她也看了看Michael。
我问她:“今天,我们两个人之间好像多了一个人,是吗?”
她点头。
我再指着Michael问她:“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点头。
我问:“他是谁?”
她看着男孩说:“Michael。”
就在这个时候,
男孩很大声一句又一句地从他的嘴巴说出来:
“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妈妈,真的……真的……我很对不起你!……
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我对不起你。
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帮助你……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妈妈……我爱你……我爱你……”
男孩一面哭,一面抽泣地说完这一段话,两行眼泪争先恐后地,
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
张妈妈看着放声大哭的儿子,
她也说了一句话:
“这些话不应该只是你说的,我也应该对你说对不起。
我没有办法帮助你。孩子,我也爱你……”
虚弱的妈妈很缓慢地说出了每一个字,流着泪,
非常地感性说出了这一番话。
她回来了! 张妈妈回来了!
我连忙把我手中握住的张妈妈的左手交给Michael,
让Michael紧紧地握住张妈妈的手,
让两母子不只双手紧握,两颗心也连接在一起。
我问男孩:“Michael,你听到妈妈说什么吗?”
男孩一面哭,一面点头。
我重复:“张妈妈说她爱你。”
Michael继续说话:“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妈妈……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只看到自己的烦恼而已。
我没想到你的病这么严重……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当初没有想通。
那个朋友,他这样害了我。对不起。妈妈。”
张妈妈很沉稳地说:“过去了,过去了……不要埋怨。过去了……”
Michael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两个人相望,眼泪不断地流,不断地流。
我不干扰,想让他们两母子彼此整合。
***
勿让真心对话再打烊张妈妈对儿子说:“你千万不要去杀你的朋友。”
他说:“不会了。不会了。”
他们俩继续谈了一些。
Michael说:“我以后每天都来看你,好吗?”
张妈妈用力地把自己的身体稍微往Michael的方向转过去,同时伸出她的右手。
Michael赶紧去抓紧。他们双手紧握,彼此微笑。
我说:“看到你们这样的画面。我真的很感动,真的很感动。”
张妈妈从Michael手中松开她的右手,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
对Michael说:“你要谢谢冯量。这段日子以来,是他陪着我。辛苦他了。”
我不愿意纠正她说错的名字。
此时此刻,我已经被感动了。
强忍住眼泪,我不让自己掉泪,继续带领这个过程。
Michael点点头。
我们三个人的手,握在一起。
我说:“我希望这不是你们最后一次的对话,而是第一次重新开始的对话。”
我对Michael说:“我也希望这是你对妈妈的承诺。你答应妈妈你每天都会来看她。你要记得。”
Michael红着鼻子说:“嗯。”
我问Michael说:“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妈妈说的吗?”
Michael想了想,对着妈妈说:“妈妈……我想要告诉你我很爱你……而我也会永远爱你……”
张妈妈伸出右手摸着男孩的头发缓慢地说:“我……也……很……爱……你,son。”
我看到这里、听到这里,终于掉下了眼泪。看到Michael和张妈妈彼此都能够给予爱、接受爱,我很感动。
我让自己的眼泪自然流下,滑至颈项,不去抹它。
我继续问张妈妈:“张妈妈,你有什么话要对Michael说吗?”
张妈妈问我:“你可不可以叫护士来跟我抹屁股?”我和Michael两个人大笑起来了。
我们认识的张妈妈又走了。她又继续语无伦次。
***
痛与爱都化成了力量我对Michael说:“我要走了。”
Michael点点头对我微笑。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什么问题,再联络我。”
我把这个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希望两母子可以珍惜彼此共处的时光。
我离开房间。走廊的时钟正好显示六点正。下班了……
坐在巴士往回家的道路上,
我发简讯给 Michael :“我很高兴今天看到你。你做了一个很正确的选择给自己、也给妈妈。
请好好保重自己。我们保持联络。”
他连忙回复我说:“谢谢你,以量。真的很感谢你。我们明天见。”
我终于把张妈妈的手还给儿子,让他们手与手相握、心与心相连,
让他们不但重逢,关系还更深一层――彼此要求宽恕,也表达了关爱。
对这一对母子而言,
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一大部分,是时候要变回绿叶的角色了,
适当地放弃对白、适当地脱下角色、适当地离开舞台。
我很感恩他们母子出现在我生命里。
过去我丧父和丧母的经验,已不再让我难过,
因为我知道那些重创的伤疤不但已经结疤,不再淌血,
反而转化成一种能力,一种成长自己、帮助别人的治愈能力。
看着巴士窗外的晚霞,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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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尊重与保护文章中的所有人物,基本资料已经稍作更改。
可是我与他们的互动和他们的经验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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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量祝福大家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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