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週誌 4：“她在等你……”

週誌 4
第四周 ： 20/04/2009 – 24/04/2009
指導員 ： 李閏華社工師
學員 ： 馮以量
實習醫院 ： 淡水馬偕紀念醫院


***


題目：“她在等你……”


這個禮拜我有了一個新學習，也有一個新的突破。
那就是不斷協助沉默病人說出心裏的話，是很有力量的。
透過我的話語，病人聽到我正在說出她内心深層的聲音。
如果她從我的話語中取得共鳴的話；她會繼續接話。

故事很長，請你慢慢閲讀。



***


我第一個禮拜來到馬偕安寧中心，我遇上一位話不多的女病人。

住院的時候，她每一次都對團隊人員說：“感謝你。”
很多時候，她那“感謝你”的話，
其實是想要告訴你：“好了。夠了。你可以離開了。”

我因爲被安排陪伴這一位話不多的女病人，
結果我幾乎每天都去病房拜訪她。
我們的對話每一次都不超過15分鐘。
因爲她知道我從新加坡來，
所以好奇地問我一些有關新加坡的地理以及時空狀況。
甚至她還以爲我是來傳福音的，
所以她常對我說上帝有多好。
上帝會祝福我這樣的善心人士。
我做出身份澄清之後，
她再也不對我說有關上帝的任何一句話。
後來，我才知悉她是一名佛教徒。

每每我詢問囘她有關她的身心狀況時，
她都制約性地回應我：“感謝你。”
我就識趣地不再追問下去，
然後房子裏的沉默讓我感覺有一些重量，
道謝后，我就自行離開病房。

有一次，我試著問她：“我每一天的出現，其實對你來説，是不是一種壓力？”
她說：“有時候，是。”
我說：“我謝謝你如此坦白告訴我。什麽時候，你覺得我的出現是一種壓力？”
她說：“護士小姐在的時候。”
我說：“好。以後護士小姐為你護理的時候，我就不出現了。好嗎？”
她說：“好。”
我說：“那麽，現在呢？我們正在談話的現在，對你來説，是不是也有壓力？”
她說：“不會。現在還好。”

結果，那一次我們談得比較多。終于有半小時的時間。
雖然我知道時間並不代表一切，至少我們在時間的長度上有了一些突破。
她始終還是不說出她對身心狀況的分享。我也無法勉強。


***


陳醫師在會議上說了一句：“病人都沒有問題。也不想多說。
看來，是我們團隊人員多心了。”
聼起來，也真的是這樣。

女病人兩個禮拜下來，也真的沒有太多的對話以及分享。
我也真的無法勉強。
如果強求對方說出自己的心中話，我覺得那是很無禮的舉動。
我覺得心房就像我們的家。
倘若有人在你的家自行游走，搜尋東西；
你會不生氣嗎？
關係之間除了信任，其實還需要尊重彼此的個人空間。
所以，在這個女病人的身上，我的存在起不了任何作用。

一個早上，我照樣去拜訪她。
她對我說：“我明天要出院了。”
表情沒有一絲愉悅，反而臉上滿是無奈以及無助。
我問了一些相關護理照料的問題；她都回應。
最後，我問：“要出院了，你覺得怎樣呢？”
她閉上眼睛，轉過身。那是她偶爾會做出的拒絕動作，
這比說“感謝你”更令人尷尬。
她沒有趕我走，可是也不説話。
我就只好站在床邊安靜地陪著她。

幾分鈡之後，她冒出了一句話（向著另一床邊）：“生命很苦。”
我不曉得如何接話；可能我還在處於尷尬狀態之中，一下子調整不回來。
不到十秒，社工茵琪走進房間。
我們兩人可以接話的情景以及timing走了……


***


我把這個畫面以及過程向閏華督導分享。閏華說了一句：“她在等你……”

這一句話，讓我想起了我常說的：
“助人有三种approaches which are collaborative, directive,and non-directive.”
我發現我對這位女病人非常的non-directive。（非主導式）。
而閏華告示我可以再directive一些。

爲何我有這種反應呢？
是因爲我覺得我被拒絕？
抑或是因爲我覺得病人沒有提供明顯的綫索讓我走進她的内心世界？
沉默代表了許多意思。
讓我猜的話，我也只能瞎猜。
寫到這裡，我突然發現了一樣相同的事情。

我以前有一段很重要的戀愛也是被拒絕的。
對方選擇沉默，他沒有給我任何的反應。
可是也不離開我。我走前一步，有時候他會陪我走一小步。
倘若我走前一大步，他就沉默地不動了。
我對這種互動方式，我不會面對。

我發現到最後我用很non-directive地去和這些人互動。
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從他們身上取得任何東西。
可是，我又不喜歡這樣的互動方式，
總是讓人覺得生命中有一段關係一直高挂在某個時空上，
久而久之，它則變成了一個未完成之事。
Hang there and still there.

寫到這裡，我更加發現一樣很有興趣的事情。
我發現這和我爸爸的互動方式很相似。
我爸爸多年對我的不回應、沉默；
我從小到大的解讀是：“他在拒絕我。他不愛我。”
這些解讀常讓我覺得自己不夠好。
雖然，現在我處理的好多了。
不過，仿佛從這個病人的互動中，
我又看到我那被“freeze”的互動模式又出現了。

閏華和我分享她自己的一個助人經驗。
年長女病人不願丈夫安排她住進安寧病房，
結果住院之後，不説話，不回應；不反駁。
以沉默來對抗家人以及醫療團體。

閏華在她旁邊不斷說出她心中的話。
說了許久，許久，病人還是不願説話。
閏華還是繼續試著說出她自己覺得病人擁有的内心話。
不斷說，不斷說之後，病人回應了一句：
“你可以幫我向佛陀祈禱嗎？”

就這樣，病人的内心再次啓開了。
治愈兼陪伴的關係建立了……

我很羡慕這樣的互動。
也很欣賞閏華勇於承接病人的痛苦。
而並不會因爲對方的沉默（拒絕）而遠離對方。
或者freeze掉自己。

閏華的那句“她在等你……”，
雖然還是不太相信，
不過這一句話總是不定時走出來搖晃我的思維系統。


***


一個禮拜之後，也就是第四周的禮拜一；
我、依云護理師和蘇醫師去板橋探訪這位女病人。

女病人的身體看起來更加消瘦。
她睡在自己的床上，神情看起來較爲輕鬆；
可是眼神依然透露出憂鬱。
開始談話的時候，女病人不願意讓醫療團隊（我們）每個禮拜去做居家拜訪。
然後，她閉上眼睛。
不管我們。
房間又開始準備要醖釀沉默的氣氛……

這一次，我覺得需要鼓起勇氣。
我覺得我可以做得到的。
我不讓沉默在這個空間裏有一絲的重量。
我倚靠在床邊，在她的頭部背後開始說起話。

我說：“阿姨，你不願意讓我們來拜訪你，你心中覺得是難過的。
我想，這份難過，以及拒絕我們來拜訪你，
是你不想成爲別人的負擔吧。”
（我戰戰兢兢地說出一些我以爲是她的心中話。）

她閉上眼睛。點頭。

我繼續說：
“你的生命裏，一直都讓人覺得你很能幹。
你一直都不想成爲別人的負擔。
所以，有什麽事情，你自己可以解決的，你都想試著去解決。
所以你常常一個人解決自己所有的人生問題。
現在，尤其在這個重要的時刻裏，你更期待自己可以解決自己的問題。”

我不斷說，她不斷點頭。

我再説：“如今，你需要你的弟弟還有弟媳婦24小時協助你，
你更加不想成爲他們的……”

她開始接話了：“我不想成爲他們的壓力……”
說完之後，眼淚就從左邊的眼角流下來……
她的性格（我猜還有：原生家庭規範、手足排列影響）從不允許她嚎啕大哭，
能夠在我們面前讓眼淚流下，
已經很不簡單了。

我做出欣賞感謝。
她終于讓我走進她的内心世界了。

運用自己，協助病人表達内心的狀況；
進而鼓勵病人能自行表達自己的内心狀況。
我覺得這個過程非常的powerful。

她表示不希望自己變成家人以及醫療團隊的負擔。
一向獨立的她期待自己可以照顧好自己。
她面對現有的狀況感到無助以及失去自主感。
同時，我們可以看見她開始允許我們的護理師檢查她的身體。
而且詢問相關疼痛的疑惑。

她問護理師：“嘔吐的事件，是不是代表時候說再見了？”

我想，她是清楚知道自己的病情。
同時，也想從護理師口中知道自己的壽命還剩多少。
她表示回家療養的這一段日子，常想這個問題。
有時候在深夜裏想不開，自己掉淚。
覺得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心中有疑惑。
當我再次檢查她心靈的狀況，她表示她能夠接受死亡。

她說：“畢竟每一個人都逃不過死亡的到來。我會去接受它的到來。”

而我們再次表示在這一段期間，
團隊將會繼續前來他家做出適當的照護。
病人表示感恩，允許我們每一周或每兩周前來造訪。

我送她一串上個禮拜自製的貝殼風鈴。
我說：“送給你，希望你在這段日子裏頭，有更多的力量。”病人很喜歡，合掌表示感恩。不斷說謝謝你。

我們準備離開之前，她堅持要起身來送客。
我嘗試去説服她。她依然堅持。
我請護理師再進去房間説服她。
我們接受她的感謝，她不再需要起身送我們。
我們會再來拜訪她。

正當我們三人要離開的時候，我再走進房間，
因爲我忘記說一些話。
我對女病人說：“我們走了。
謝謝你今天說了這麽多讓我們知道你的心情。
我對這樣的對話，很珍惜也很感恩。”

我說：“在我們還未離開之前，你還有什麽想要對我們說嗎？”
她說：“感謝你們。”
我笑說：“除了這一句呢？”
她說：“除了感謝，還是感謝。” 我當下感受到她的感謝。
我說：“好吧。那我們離開了。我們會再來拜訪你。”

踏出她家門口，我對依云說：“相信我，這是我看到她説話說最多的一次。”


***

禮拜四下午，女病人被迫送囘安寧中心。
因爲，她的身體不佳。她已經昏迷了。
我沒有想到這麽快……

在接受督導的時候，
閏華對我說：“她那一句“是時候說再見嗎？”，是非常經典的。
因爲這已經説明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而她的心靈開始可以接受了。
所以我並不意外，她和你分享了生死對話之後，
她準備走了。而你讓她說出了她對死亡的體會。”

我雞皮疙瘩了一下。

可不是嗎？
我常被這些和病人的小小對話而感動著。
我們這些助人者如果能夠持續提供足夠信任的空間，
以及一個平臺讓病人舒適地表達自己對患病的顧慮以及對生死的擔憂。
那不是人間很真善美的事情之一嗎？

我很感恩自己用這樣的生命態度而存在著。

“是時候說再見了嗎？”
我想，從她昏迷情況來看，她應該會在我去香港的時候，就離開人間了。

謝謝您，女病人。讓我上了一堂寶貴的功課。



以量 分享
完成于香港 Bishop Lei International House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六星期日
下午2时11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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