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们

病房传来阵阵哭喊声。
那是年轻病人的哭喊。

我经过走廊，听到这个哭声。
我走进房间。

年轻病人躺着。
爸爸、妈妈、以及年轻妻子都在旁。

年轻病人用着很可怜的神情看着我。
伸出他的手。
我握住他的手。

癌细胞蔓延到整个脊椎骨头。
让他感觉非常疼痛。
第一次看到crisis pain。
那真的是非常痛。

我们准备要放 palliative sedation 给他。
我们知道一放药下去，他就会昏迷了。很大可能他不会再醒来了。
他自己也知道。家人也同意。
这就是我们上个礼拜花时间和他们谈的事情。
在这里做这么久了，
palliative sedation，我看过两次。

他喊：“爸爸！爸爸！爸爸！”
他一直看着爸爸，不断喊着爸爸的声音。
他要握住爸爸的手。
可是，爸爸没办法承受这种痛楚。
爸爸要闪开。走去洗手间。
我跟着爸爸前走，小小声对爸爸说：
“爸爸，你的儿子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你。请你不要离开。可以吗？”

爸爸一面哭，一面回到病床旁。
他依然哭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我轻轻地在年轻病人面前说：“你一定有许多话还没有和爸爸说，是吗？”
他点头。看着爸爸。不断流泪。
他继续说：“爸爸！爸爸！”
我鼓励他说：“告诉爸爸。”

他还是没有办法把话说出去。
我凭着我的直觉。我代替他说：“对不起，爸爸。爸爸，对不起。”

我只是代替他说一声而已。
不到一秒，他想说的话争先恐后从他的嘴巴里吐出：“爸爸，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爸爸没有办法take it。
拼命哭。
我对年轻病人说：“你真好。你真好。你心里一定有些亏欠。你一直不敢说出来。”

妈妈握住他的手说：“我们从来没有怪你。你一直都是我们最好的儿子。”
我问爸爸：“爸爸，他需要你的回应。你愿不愿意也说一些。”

爸爸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爸爸知道。爸爸知道。不用说的。爸爸知道。爸爸知道。我们都知道。你要放心。你要放心。我们没有怪你。”

年轻病人因为太疼痛。他不断喊痛，也不断说话。

我问年轻病人：“你听到爸爸说什么？爸爸说他没有怪你。他没有怪你。”

年轻病人看着我，点点头。

年轻病人之后的话语，好像水龙头开了水喉，自己不断说出心中话。
他谢谢爸爸。谢谢妈妈。谢谢太太。
我只是在旁不断给与他鼓励，以及称赞。
我对他说：“你好棒！”

太太给了他额头一个亲吻。
太太非常不舍得他离开。

我在旁看着他们三人开始说再见。

医生来了。
准备要放药给他了。十秒一支。
第一支针。他还在痛。
第二支针。他依然清醒。
第三支针。他坚持对爸爸说：“有一句话，我从来没有说。现在我要说了。爸爸，我爱你。”
第四支针。他对大家说：“我爱你们。”

那是最后的一句话了。
很有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了。


我鼓励他的三位家人都对他说一些话。
爸爸说了。哭了。
妈妈说了。大声嚎哭。
太太也说了。再一次亲吻。

我发现大家的眼泪流完了之后，
我从他们的脸上感觉得到他们的平静。
虽然大家都知道年轻病人随时会去世，
可是他们的心灵都很平静。


而我虽然也很想哭，不过也很平静。



***


记得吗？
说对不起。
说谢谢你。
说我爱你。
说请原谅我。

那是非常powerful的四句话。

年轻病人从来没有学过任何技巧。
这是他内心深处想要说的话。
他都完成了。

而且完成的很漂亮。


***


之后，病人一直昏睡了。
他不再感觉得疼痛了。
夜晚，我下班。
走出慈怀病院，我看见他的爸爸。

爸爸对我说：“我没有后悔送我的儿子来这里。坦白说，这是我为他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我听了。很感动。
不得不写下来。

是的。虽然我们做不了什么，
可是我们的存在已经为他们提供许多。


***


感谢年轻人以及家人的互动。
让我学习许多。

感谢他们。

尤其是他最后一句话。
“我爱你们。”

简直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活着的目的。

祝福年轻人走好。




以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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