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时候，你会为我流眼泪吗？

那天，
窗外的天正蔚蓝一片。
窗内的他躺在病床上。
垂危。

他希望我能够陪一陪他多聊天。
我坐在他旁边。
陪伴他。不用多话。
因为，他不是多话的老人。

我揉一揉他那苍老消瘦的左手。
小心地把他无力的左手放回病床。

他看着我：“我死的时候，你会为我流眼泪吗？”

这不是第一次我听到我的病人们如此问我。
可是，每一次，我还是认真地对待。
毕竟，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是特殊的。

我问：“为何如此问我呢？”

他看了看天花板说：“因为，我想知道我的死，会不会有人为我伤心？”

我问：“嗯。谢谢你问我这个问题。你想要我回答你吗？”
他说：“当然要。”

我说：“如果你去世了之后，我会参加你的葬礼。我会在你的棺木面前鞠躬。我如果思念你的话，我会把他转为文字。我的眼泪通常都在我写下文字的时候，留下来。如果我真的很伤心，我会在电脑面前大哭一场来怀念我的病人。”

他再次举起左手，我再次握住他的左手。
他不说话。我也不问话。
我感觉他的左手稍微用力地按了我一下。
我再次安静地把他的左手放回床上。

他说：“我没想到你会为死了的我鞠躬……”
我问：“怎么说？”

他说：“那是一个尊重。我没有东西可以值得你尊敬的。”
我问：“怎么说？”

他说：“我做错了这么多事情。”
我复述：“你做错了这么多事情。”

他说：“当初我坚持觉得是对的，原来，全部都是错的……”
我点头。不说话。

他的背景，我不再过问。
因为，我们彼此都知道一清二楚。
一个被自己的妻子、儿女抛弃的老男人。
当初认为自己是对的，原来，全部都做错了。

我无法接话下去。
因为，我知道要从他的口中说了这一句话出来，
是需要无比的勇气。
承认自己有错误，是一种很令人钦佩的勇气。
接纳自己、宽恕自己，才是最值得学习的事情。

我说：“单单这一句话，我就值得向你鞠躬了……”

他看着我，对着我微笑……


***


果然。我在他离开的葬礼上，送上我最崇敬的鞠躬。
果然。我在他死后一个月的某一个深夜里写了一封信哀悼他。
无法再尝试压抑那伤痛的心情，而不禁在电脑面前掩住嘴巴痛哭了出来。

他在最后的人生豁然展现其最真善美的一面。
就如他在最初的人生自然展现其最真善美的一面。

如今，老人已经去世了两年了。
可是一到圣诞节，我就自然而然会惦记着他。

不为什么，
主要是我参与了，也见证了这个真善美的过程。


而我一直深信这真善美，是这人世间最值得怀念的事务。



**




“当初我坚持觉得是对的，原来，全部都是错的……”

这一句话，变成了我的提醒语。
每当我要生气地时候，我冷静下来之后，
常常都是这一句话先跑出来提醒我。
老人善意的提醒话语：“当初我坚持觉得是对的，原来，全部都是错的……”

不是吗？
对和错，一点都不重要。
爱和自由，才是……

什么时候，我们这些人类才真正学会？

愿这位老人安息。



***

注：老人的分享。我曾在星洲日报还有2008年佛教大会里头分享过。有兴趣想要多了解的话，请来这里。

注：所有的分享都不牵涉真实资料。我必须尊重病人的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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