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rry Xmas

Flor Venenosa, originally uploaded by daveldoorf.

傍晚六点，我们慈怀病院举行圣诞节节庆。
楼下热闹万分。有许多病人、以及其家属。
有一群年轻的女孩子表演舞蹈。
有一群大学生表演吉他。
也有一群日本女士表演小提琴演奏。

人海茫茫；就是看不到老人的踪影。
我问同事：“Where is Mr. Gan (匿名)?”
同事对我说：“He doesn't want to come down.”
我去叫他。我说。

走上三楼。我看到他独自一个人吃晚餐。
我敲敲门，他正在咬着一支鸡腿。
我问：“为什么不下去呀？”
“我又没有被邀请。”果然是一只受伤累累的孤独老人。
“下去吧。我陪你。要吗？”
“那这一碟饭，怎样？”
“放着吧。我请护士帮你收拾。”
“好。”

然后，我看他很快就站起来，披上外套。
我准备好轮椅给他。
他说：“等一等，我要拿我的氧气瓶。还有我的香烟。还有我的吗啡。”
好的。没问题。
他坐上轮椅之后。我站在后面，问他：“东西都拿齐了吗？”
他说：“all set。”
“好的。我们出发咯。”

孤独老人与孤独男生要出发庆祝圣诞节了。


***


走到楼下。来到现场。
他看到很多人。
有人跳舞、有人唱歌、有人吃喝玩乐。很热闹。

他说：“Assisi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我想，可能你从来都不曾参与吧。

他嗅到沙爹香。
他说：“好久没有吃沙爹了。”
我问：“要多少？十串、二十串、三十串？”
他笑着看着我。
想了一想，抬头对我说：“八串。”
好的。我去拿。
可恶的是，那个很自以为是负责沙爹的女人，不给我拿八串。
她说：“每人只限拿三串。”
所以，我当然也不蠢。
我去找我的medical director。
刚好三个人，总共我可以拿九串。还多一串。
我拿了九串沙爹给他吃。





他说：“可以把我推去鱼池旁边吗？”
当然可以。我知道，他就是不会参与大家。
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坐在鱼池旁边边，背着舞台。也不要坐在观众席。
他说他听声音就可以了。

然后，他从他的身上，拿出一粒面包。撕成碎粒。
然后，撒向鱼池。
一群鲤鱼争先恐后，往池面拼命张开嘴巴。
我问：“面包，从那里拿来的？”

“是今天的午餐。我留给它们的。”

说着说着，又从他的身上，拿出另一粒面包。
再次撕成碎粒。撒向鱼池。
我准备开口询问，他已说：“这是今天的早餐。”

我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他总是喜欢在傍晚靠在鱼池旁？
除了他的氧气压缩机，这一群鲤鱼也是他的朋友。

我仿佛看到一个孤独老人，
靠氧气压缩机、靠鲤鱼们来慰籍他寂寞、孤单的生命。

我问他：“所以，你每天都留着两粒面包不吃，送给他们吃吗？”

他对我微微笑，继续把面包碎粒撒向鱼池，
我听到鲤鱼嘴巴拍打一湖池水。

我坐在他的旁边，用手轻拍他的肩膀：
“你真的细心。没有一个病人会顾虑它们的肚子。只有你。”


他对我笑笑。




***


我也去拿一些东西填饱自己的肚子。
吃饱了之后，他说他要抽烟。
我说我要去看一看嘉年华会摆设的挡口。
我看到一个我们Assisi自制的毛巾。

我想，Mr. Gan住在这里这么久，应该也没有人买毛巾送给他。
我自掏腰包，递上十元。
买一个送给他，当作圣诞节礼物。
也买一个小花瓶送给自己。

我走回鱼池旁。
我对他说：“如果我想送你一样东西，你会收吗？”
“那要看你买什么给我。”果然有性格。
“这个送给你。”我从袋子里头拿出那个包装挺美的黄色毛巾。
还刺绣着一个小熊。写着Assisi Hospice。

“You are so generous.”
他拿在手上。不断翻来覆去看着那条毛巾。
他说：“十块钱一条。是吗？”
我支支吾吾。怎么你知道？
“我本来就想要一条。”
太棒了！


***


我们谈了一会儿。天色已暗。七点正。
我邀请他：“我带你去走走，好不好？”
“不要啦。我有什么地方没有去过。”
“不要这么快下定论。你有太多的地方，不曾去过。你要不要走一走？”我继续做出邀请。
“好呀。”今天，他心情特别好。

我说：“走。我带你去对面 Mount Alvernia Hospital 走一走。”
我推着他的轮椅说：“如果我推的太慢、或者太快，你要对我说呀。”
他问：“你怎么这么了解老人家的需要呀？”
我对他说：“common sense。”
他笑了。因为，他的口头禅就是：“common sense。”

他常在慈怀病院骂人，羞辱人，常常埋怨我们的服务有多么差。
他觉得很多东西不需要说，你应该懂的。因为，那是common sense。
他说：“没有一个护士关心病人。他们只是要完成他们的工作。”
我知道。不过，我不多说。也不需要刻意标榜自己。
我了解护士员工短缺的困境。


***


当我推着轮椅第一步离开Assisi，
我们看到眼前的圣诞树，竖立在Mount Alvernia Hospital大门口。
至少八米高。
一律浅蓝色的灯光围绕圣诞树，不停闪耀着。
然后背后大布条写着：“Peace on Earth.”

我们不禁停了下来。两个人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圣诞树。
他说：“好美。”
是的。真美。
两个人停在那儿，无语。

安静地感受地球给于的平安。





***


我推着他进入医院。
大厅里头的人全部看着我们两个。
因为，垂危病死的老人出现。那是不预期的。
何况，是一个带着工作牌子的医疗人员推着病人进来。

我轻轻在他耳边说：“我现在准备要做一些犯法的事了。你准备好了没有？”
他咯咯笑说：“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你去了就知道。”内心顽皮的我，准备要跳出来玩游戏了。

我推着他走进一个深长的走廊。转右。进入厨房。
我对他说：“你不要出声啊。”
他竟然说：“好的。”
突然有一位员工走出来，阻止我们。真不好玩。这样快，就被逮到！

我假装苦苦哀求，对厨房员工说：
“他在Assisi吃你们煮的饭，已经超过一年了。可以给他进去看一看吗？”

结果，员工放我们进去。太好了。我们在厨房走了一圈。对一些厨师大哥打个招呼。
然后，他对我说：
“我以前就是售卖这些厨房用具的销售员。”

结果，话题打开了。他告诉我以前关于他的工作。我也多了解他一些过去。
我们在厨房谈了一会儿。我带他离开了。对着一些厨师大哥点点头。我们离开了。

和孤独老人终于有话题了。
他从不告诉我他的过去。
他从不屑我们这些工作。
他曾说：“社工，有什么好了不起的。就是和别人说话而已。然后帮别人找一找钱……”


今晚，他心情可好了……


****


然后，我带他去看我们的Chapel （小礼拜堂）。
本想带他进入，他看到一名女孩子正在里头祷告。
他说：“不要打扰她。她看起来有心事。”

我发现我愈来愈喜欢Mr. Gan了。一个寂寞且富有同情心的老头子。

然后，我带他去看我们的seminar room, training room, business office, emergency ward, normal ward。

走着走着，我灵机一动。我问护士：“请问婴儿室在那里？”
护士一脸不解对我说：“4 楼。”
我推着他：“好。来。我们走！”

上到四楼。电梯打开。那正是新生婴儿室！里头有四个小小孩正在睡在四张小小床！
我缓慢地推着Mr. Gan来到窗口旁。
我知道那个婴儿室是闲人免进。
何况我们两个真的是闲人！

这面窗的这一厢有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还有一个男社工。
一个婚姻失败；另一个竟然还在被催婚。
同样的这一面窗，那一厢有着四个正在入睡的小小孩。
头小小、眼睛小小、个子小小。

画面强烈到让我感觉，生死只在一窗之间。


我不语。我感受到的震撼，我相信他更能够感受得到。

Mr. Gan不说话。
自己慢慢站起来。双手附在窗口，
看着小孩。沉默良久。
我不干扰他的沉思。
我知道他是一个很insightful的老人。

我不愿意干扰他灵魂的移动。只是安安静静地陪在他的左边。

良久。他说的第一句话：“They are so harmless。”

良久。他说的第二句话：“They are so pure。”

我看着他的侧脸。然后，看到他的眼泪滑下。

听到这两句话，看到那些眼泪，我心里满是感慨万端。

我们的社会彼此伤害、彼此攻击。
我们的社会不断制造心灵污染。
在他生命中，到底被伤害了多少次？被攻击了多少次？
心灵到底又被污染了都少回？

Yes, everyone of us yearns to be harmless and pure.
是的。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层都渴望自己是无害的、是纯净的。
就像当初我们来到这一个世界。充满着希望、充满着憧憬。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他也不多说。
我们两个人依然站在窗口旁，看着这四个小婴孩。

时空一切凝注，仿佛过去以及未来都不重要了。
我们只需要现在。现在的宁静、现在的无害、现在的纯净。

窗内的护士对我们很好。她特意抱起一个小婴孩，靠近窗口。给老人看一看。
他说：“you see. his hair is so long.”
他又说：“you see. he opens his eyes.”

他手舞足蹈地说了许多。
我突然说：“how do you know that he is a baby boy?”
我们两个人看了看彼此。笑了起来。
然后，护士指着窗外的另一个女士：“She is his mother.”
果然，真的是一个小男孩。我对那位女士说：“Congratulations! your son is so cute.”
我们再看一会儿。就离开了。
他说：“我们回去吧！”
我想，也是时候应该回去了。

****

回到Assisi。依然人山人海。
热闹的很。节目还没有完毕。
有一位义工看到我们。
她说：“哎呀，他还没有拿到礼篮。”
然后，就赶紧从后台拿一个好大的礼篮送给他。
他说：“You all are so generous.”
我想，他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他对我说：“Yee Leong, let me take one more cigarette. then, we go back to room.”
“好的。”我说。
我也对我的同事聊聊天。说说话。
不然，大家还以为我没有出席此盛会。
抽烟后，他对我说：“我要去看你的办公室。”
没问题。

他拿着厚重的礼篮、以及我送给他的毛巾，坐在轮椅上进入我的办公室。
他看到我座位的时候，他突然说：
“Yee Leong, now it is your turn that you can't say no. I want to give this hamper to you as your X'mas gift from me.”

我听了心里好感动。我拒绝他。
他再说：“不行。这一次轮到你不可以说不行。”

他还说：“圣诞节日，应该是互相给于的季节。This is the season about giving and receiving。你送给我一条毛巾。我很高兴。我没有什么送给你。希望你能够收下别人刚刚送给我的礼物。也希望你不要介意。”

好一句，这是一个互相给于的季节。

Give and Take。
我在我的生命中，不曾学会。
我以为拿多少，就要取多少。
我以为爱是要不停索求。
我曾经因失去爱而感到灵魂干枯。
我也曾经因失去爱而感到恐惧。
我也曾经因失去爱而不敢再要求被爱。
我其实不也是一个孤单的刺猬？
曾经如此孤单的活着……

是的，这是一个互相给于的季节。
关系从来不在乎得到什么，而是给于什么。

我们两个人的生命，恰好碰上了。
互相给于、互相成就、互相学习。
这个老师；同时也是学生；出现在我面前，真的好棒！

我收下了礼物。我感谢他。
他也感谢我。
我想，今年的圣诞节是难忘的。
即使多年以后，我老了。
轮到我坐在轮椅上，如果我的生命会出现一个年轻社工协助我的话，
我一定会很想念这一个老人。一个用他的生命教导我生命的老人。


****


我送他回到三楼的房间。
他缓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床上。
他碎碎念：“I'm the luckiest one.”
“I'm the luckiest one.”

脸部带着很慈祥的笑容。脸色也带点发亮。
（一点也不夸张。能够把心中的苦转变成眼泪，脸色会发亮的。）
直到他躺在床上，我对他说：“Good night, Mr. Gan.”
他对我说：“Thank you.”

我们微笑，不再多语。

因为，我们明了，我们刚刚经历一场很有生命素质的旅游。
而我，即激动、又兴奋。带着满满地感动回家……

Yes, this Christmas is about giving and receiving.
To give and To receive.
Just as simple as ABC.


Merry Christmas, dud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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