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Vs爱滋

Blue Lotus Flower, originally uploaded by Bahman Farzad.

杂志：马来西亚中学生月刊
专栏：生命的彩虹
刊登：2007年2月

爱Vs爱滋

他被送进慈怀病院的第一天，我对他说：“我可以握着你的手吗？”
躺在病床假装闭目养神的他挣开眼睛看着我，然后伸出他消瘦的左手。
我的双手赶紧伸出。我珍惜这样的接触，那是对他最基本的尊重。

***

还未踏入小康病房前，我阅读他的医疗报告。稍微了解他病情。

“病人20岁时，发高烧，不退烧。被送入急症室。
HIV(人类缺乏免疫病毒)检验呈现阳性反应。他体内拥有艾滋病毒。
他恳求不要让他的家人知道。”

“病人22岁时，定期服药。病状受控制。
不过，有副作用。呕吐。虚弱。脉搏跳动加速。”

“病人24岁时，药物组合无效。病毒产生抗药性。
小康不愿让家人知道。他依然独自求医。也接受辅导。”

“病人26岁时，严重腹泻。发高烧。昏迷。住院。需要被隔离。
患上肝癌。已经由HIV发展成AIDS（后天免疫不全症候群）。
俗称艾滋病。病人已经放弃服药。”

小康，他今年仅仅有28岁。他是艾滋病末期患者。

***

握住他的手，我故作镇定。
我眼前的小康，没穿上衣，下身只穿尿布。
没有肌肉、没有脂肪；那是一副只剩皮肤、还有呼吸的骷髅。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艾滋病末期患者，瘦到如此田地。

小康，28岁单身男士。他爸爸早逝，妈妈与他同住。
他是唯一的儿子，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

我与他说话，他只会摇头、或者点头。
照顾他的妹妹告诉我：“如果要吃东西，他才会说话。”
“他病痛的时候，就会大喊大叫。”
虽然他有力气说话，就是不语。
他以为沉默就可以无需告诉家人他患上艾滋病。

我坐在床边，与他们谈了一些话。
然后我很有礼貌地对妈妈以及妹妹说：“我可以跟他单独说话吗？”
妹妹说：“可以。”
然后，他们两人离开房间。

我把门锁上。
我坐在床边，依然握住那只剩下骨头的手：“谢谢你，没有把我赶走。”
为了显示我的诚意，我打算全程都握住他的手说话。

脸颊消瘦的他睁开眼睛看一看我。然后，又闭上眼睛。
我继续说：“我是这里的社工。我来这里是希望能够成为你与你的家人的一座桥梁。”

“我猜，你的家人一定还不知道你患上这个病。是吗？”
他点头。我连艾滋病这三个字都不敢说。我怕他家人在门外偷听。

“那是什么原因，你不对他们说呢？”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不给我任何回应。

“你近来睡得好吗？”他摇头。

“身体会痛吗？”他点头。

我看了看他的身体。皮肤大部分都是一块块黑色。
我继续问：“谢谢你的回应。我知道我的出现会带给你一些不舒服。
不过，我谢谢你让我继续坐在你的旁边。我还可以继续问问题吗？”

他点点头。我依然握住他的手。

我问：“你是什么时候患上这个病的？”
他清一清喉咙，欲言又止。等我继续问。

我只好问：“三年前？”他摇头。

“五年前？”他依然摇头。

“十年前？”他点头。

也是说当他是一名18岁的中学生时，艾滋病毒已经潜伏在他的身上了。

我很好奇18岁时的他到底做了什么而感染艾滋病毒？
危险性行为？抑或吸毒时与别人共用针孔？
小康，为什么你这么不自爱？
你可否知道这些行为是你和你的家人都无法承担的痛呀！

我撇开我的好奇心。选择不问原因。

我说：“那么，我要如何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病情？”
他松开我的手。转头，不愿看我。

我问：“你的意思是：不可以告诉你的家人吗？”
他不理睬我。

我说：“我看到你转过身，不要看我。
你的身体语言告诉我你不要谈这个课题。
你不喜欢。你不要。我知道你不要我谈这个课题。”
他点头。

我再追问。他还是摇头！
他的心门紧封，不为我敞开。
我们结束了第一次的交谈。

***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我依然不放弃，每一天都走进他的房间。
与他谈谈天。问候他的妈妈、姐姐、和妹妹。
三位家人看起来都很疲累。他们从来没有过问病情。
我也无法透露，因为病人有权利不泄漏病情。
小康一味只会在疼痛的时候，时而说话、时而喊叫。
其他时间，他一概沉默。

有一天，他的妈妈站在走廊对我说：
“以量，你可以帮我问我的孩子要怎样的葬礼吗？”
妈妈说完这一句话，眼泪大滴大滴滑落。
眼泪里流露着妈妈正要丧子的无尽伤痛。

同样的，我关上门。独自与他对话。
他今天很累。据妹妹说，昨晚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睡。

我说：“我又来了。”
我依然还是坐在床边。与他对话。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你今天还是不肯让你的家人知道，是不是？”
他点头。

“好的，我不勉强你。”
他没反应。依然闭上眼睛。

“今天，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想要问你。可以吗？”
他看一看我。

“那是你的妈妈要我问你。我不知道你准备好了没有？”他没反应。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在你面前谈一些比较敏感的课题？”他也没反应。

“这样说好了。如果我问了之后，你不想回答。那么，你就摇摇头吧！好吗？”
他终于点头。今天，他真的很累。

“你的妈妈想要我与你谈关于你去世的问题。”他挣开眼睛。

“我还可以说下去吗？”他点头。

“今早，妈妈说她希望知道你想要他们如何安葬你？”

“我不知道，你的看法是什么？”
我想引诱他说话。不要老是点头、或摇头、或睁眼、或闭眼、或无反应。
等了许久，他还是闭上眼睛、给我一个无反应的表情。

我当然不放过他。我继续问：“那么，我给你选择。可以吗？”他点头。

“你要火葬吗？”他摇头。

“你要土葬吗？”他也摇头。

小康，你到底要什么？我停了下来，看了看他。
这一副仅有皮肤包着的骷髅，里头有着令人难以靠近的灵魂。

停了许久，我凭着直觉说：“我猜，你想让你的家人去决定。是不是？”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神相望，停顿几秒。
他终于轻微点头。又闭上眼睛。

我终于第一次成功走进他的内心。

我说：“谢谢你。我终于可以和你靠近一些了。”
“那么，待会儿，我出去的时候，我可不可以和你的家人说出你的决定？”
他点头。

“我将会告诉他们。火葬、土葬都可以。一切以他们来决定。是这样吗？”
他点头。眼角还有点湿。

***

离开房间，我看到妈妈、姐姐与妹妹坐在客厅。
我告诉他们：“他让你们决定如何安葬他。”
妈妈哭了。两姐妹也哭了。

我说：“这样的情绪，其实是很复杂的。
一方面，你们希望他早一点去世，不再受疼痛折磨。
另一方面，如果他真的离开的话，心中又有万般的不舍。”

这些话语说到妈妈的心坎里，妈妈一直流眼泪，拼命点头。
我与小康的家人就如此感受着他正要死亡的沉重。

如果小康知道当初一切不自爱的行为会拥有如此田地，你说他还会去做吗？

第二天下午三点正，小康去世了。我看到他的家人很冷静地处理一切丧事。

***

一个月后，我接到小康妹妹的来电，她问候我。
然后，她告诉我：“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患上的是艾滋病。”

我很惊讶。妹妹用很冷静的语气说：
“那是我帮他去医院买药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他的医疗报告。”

她继续说：
“我和姐姐都知道。我们不让丈夫、孩子们、亲戚们知道。
妈妈也不知道。只有我和姐姐知道。”

我问：“你们在几年前就知道了？”
她说：“四年前。”

我问：“那为什么你们一直保持沉默？”
她停顿了一下，说：“我們覺得還是要給他生命最後的尊嚴。”

小康的家人对他一切无条件的付出深深地把我打动。
是的。我们需要给每一个人生命最后的尊嚴。
不管他因何而死，每个人都需要活着的尊嚴。

***

同学们：

你们在年少个岁月里都在做什么？你们拥有的理想又是什么？

当中的你们是不是也有些同学像小康一样的封闭自己。
选择不表达内心的伤痛，而让受伤的灵魂躲在深处。
不愿让别人来分担；更不敢打开内心世界。
我惋惜这样的生命。
很多时候，他们都会任由生命被糟蹋而堕落。

18岁的小康当初追求危险性爱的愉悦、或者沉迷于吸毒的梦幻；
他不知道这些行为要他在十年期间承受艾滋病所带来的折磨、疼痛、以及羞耻。

无论如何，我感谢小康。他给了我一次极大的震撼。
我从不以为艾滋病会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
而他的出现，让我发现到艾滋病不再是从书本、杂志里头读到的病毒。
我握住小康的手；其实我与艾滋病毒的接触也只隔一层皮肤的厚度而已。

感谢艾滋病毒如此出现在我生命眼前；
不管我要与否，它已经开始影响我的生命价值观。
它让我重新思考生命、也重新看待青少年课题。
原来，我可以为你们做的，超出我的想象。
原来，我不会为你们做的，还有这么多。

祝福你们。好好地爱自己。


以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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