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

今早去做一个居家拜访。
病人，今早忧郁症发作。
不断哭泣，流鼻涕，手正在发抖，
孩子帮他拿掉背后掉落的头发。
他大喝：“不要烦我啦！”

两个女儿很无奈地、也很识趣地离开大厅。
让我们这两个男人有了一场很长的man talk。
男病人，很累。身心憔悴。
生命来到这个阶段，
前进以及后退仿佛都没有路好走。
卡在中央，动弹不得，
无法死亡，也无法痊愈。
这个过程，是最令人感觉很煎熬。
况且，他已经度过了十个月的病痛。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个chapter？
坦白说：没有一个人知道。

因此他说了一句：“有结束就好。我不管那个结束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
因此，death（死亡）其实并不那么可怕。
可怕的是那场无底洞的dying process （死亡过程）。
过程里，完全没有了自主能力。掌控能力。

我对他说：“有人能够了解你吗？”
他说：“没有人有办法可以了解我。”
继续哭。继续发抖。继续焦虑。
看了，心很酸。

太太在旁边已经开始很麻木了。
毕竟，这十个月，他很多时间都是躺在病床上不断哭泣。
人，哭久了，大家也习以为常了。

可是，两个年龄如此小的女儿站在房间门口，偷偷站着那儿，看着我们对话。
不敢接近我们，却又很想知道我们到底在谈什么。
我看了这个画面，心很疼。


***


拜访了她们的爸爸之后，
正要离开的时候，我和病人，病人太太还有他们两位女儿说再见。
我和病人太太打了一个signal，（给她一个讯息以示得到她的同意。）：
我对这两个女儿说：“你们两个陪 uncle yiliang 下楼去。陪我去搭德士，好不好？”

病人妻子连忙说：“去去去。陪uncle yiliang下楼去。”
那个时候，仅有十岁的大女儿已经哭肿了眼睛。
一定要陪一陪他们谈一谈。
了解他们的状况到底如何……

大门把我们三人关在长廊外，我们一同乘电梯下楼去。

我对他们说：“你们还好吗？”
摸了摸他们两个人乌黑的短发。

一个十岁，另一个则八岁。
两人都沉默。

虽然这已经是第五次，我去他们的家。
可是，完全没有认认真真和他们对话。

我说：“如果uncle 以量想邀请你们在楼下聊一聊天，可不可以？”

结果，我们就这样，坐在楼下void deck 的三张空椅子上。
开始了我和两个小女孩的对话。

我对着二女儿说：“刚才爸爸这么大声骂你，你还好吗？”
二女儿对我说：“习惯了……”

这两个女儿，从他们的神情中，我都知道他们都是早熟的小孩。

我问：“爸爸常常这样骂你们啊？”
两个孩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愿意回答。
当然，不可以乱说爸爸的坏话。

我说：“可不可以告诉我，现在家里发生什么？”
这样说主要原因是因为想要看他们知道的状况有多少……

两个孩子，同样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断推给对方回答。
结果，还是没有人要回应我。

我说：“你们都不要回答我啊？”
两个看着对方，偷笑了一下。

我说：“就这样好了，你们告诉我，你们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我会告诉你们。然后，我们三个人的对话，我是不会告诉爸爸妈妈的。”

两个人还是沉默。

我继续说：“我猜，我猜而已啊，你们一定有一些问题想要问大人，可是我们这些大人没有回答你们……如果你还有这一些问题放在头脑里，让我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一一回答你们。好不好？”

大女儿终于点头了。她年纪大，最懂事。哭也哭最多。
我摸一摸她的头发。
我说：“刚才你在房间里头哭，是不是？”
还来不及回答，小女儿说：“她是哭包。每一次都爱哭。小事情都哭。”
我问她:“那你呢？你有没有哭？”

她说：“我痛才哭。不痛不哭！”
我说：“你的痛是什么？”
她说：“身体很痛，我就哭咯！”（真的很喜欢小孩的纯真。他们的想法非常的纯真。）

大女儿的痛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心灵。
她清楚知道爸爸要离开人间了。
可是，她不晓得做些什么好……

我继续问：“好吧。那你们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大女儿还是不愿意回答。
小女儿说：“姐姐，先说。”
大女儿说：“我不要。为什么每一次都是我先说？”
小女儿说：“因为，爸爸妈妈先把你生下来啊！”
大女儿说：“我常常都让你。这一次要轮到你先说……”

我说：“你们要不要说啊……不然uncle yiliang就要走了……”
故意弄一弄他们。让他们开始起内讧。

小女儿建议说：“好。我们scissors, paper, stone。”（剪刀，石头，布）
好主意。

两个人开始玩起剪刀，石头，布。
姐姐赢了。开心得很。
妹妹耍赖：“赢得人要说。”
姐姐说：“你没有说清楚。再来一次。”
两姐妹再来一次剪刀，石头，布。
还是姐姐胜出。

妹妹说：“你先说。你先说。”

姐姐看着我。我对她笑了一下。
我说：“没办法咯。愿赌服输哦。”

姐姐说：“我不知道要问什么好？”
我说：“你头脑里头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只要你问，我就回答你。”

她想了一想。
不断在我鼓励之下，她说出了第一个问题：“Why mummy always got hot temper?”

她问得真好！
我给与她很大的鼓励。我说：“你问的真好！这个问题收在心里很久了，是不是？”
她点头。
我问：“多久了。”
她说：“几个月了。”
我问：“mummy一直都在骂你们吗？”
她说：“每天都在骂！”

她开始说给我听了。
我再次告诉他们两个人，我们的谈话绝对不会告诉爸爸妈妈的。
就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爸爸妈妈问我的话，我叫爸爸妈妈问他们两个。由他们两个决定要说什么，不说什么。

然后我对他们两个人说：
“来。再给我多一些问题。一个问题不够的。等一下我们选问题。来。快点。给我问题。”

结果他们还是一样，剪刀石头布。
这一次妹妹输。
妹妹说：“Why mummy so nagging?”

同样的，我还是给与很多的肯定。

第三次，他们还是一样。剪刀石头布。
妹妹还是输。她很不甘愿：“Why daddy so lazy?”

第四次，姐姐输。
姐姐说：“Why daddy every day crying.....?”

我给了他们很大的空间表达他们自己。
结果，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一直到第十一个。
他们不再玩剪刀石头布。
总共告诉我十一个问题。
我一一写在纸张上……


1. Why mummy always got hot temper?
2. Why mummy so nagging?
3. Why daddy so lazy?
4. Why daddy everyday crying...?
5. Why daddy so naughty?
6. Why daddy always sleep on the bed?
7. Why daddy never go out with us anymore?
8. Why my friends' daddy, they don't cry, they don't lie on the bed? Why my daddy always like that?
9. Why every Monday and every Tuesday, daddy has to go to hospital?
10. What is chemotherapy?
11. Why daddy can't go to void deck and play with us anymore?


我试着在这里翻译。

1. 为什么妈咪常常发脾气？
2. 为什么妈咪这么唠叨？
3. 为什么爹地这么懒惰？
4. 为什么爹地每一天都在哭泣？
5. 为什么爹地这么难照顾？
6. 为什么爹地常常睡在床上？
7. 为什么爹地不再和我们一同出去？
8. 为什么我朋友们的爹地，他们不哭，他们不赖床？为什么我的爹地永远都是这样？
9. 为什么每个礼拜一还有每个礼拜二，爹地一定要去医院？
10. 什么是化疗？
11. 为什么爹地不可以再下楼和我们一同玩耍？


其实我把他们的疑问一一写在纸张上的时候，
我的心里很难过。
我很感谢她们这么的真诚。
毫无保留让我知道他们心中的疑惑。

可是，这些所有的为什么都在告诉我……
大部分的问题都是从爹地的状况出发……
我认识的爸爸，为什么变了……
我认识的妈妈，为什么也变了……
那是一个grief and loss...
孩子们准备要失去父亲的grief and loss...

如果我们不允许孩子说出来，她们的疑问会不会就一直没有答案？
而这些没有答案的疑问如何影响她们往后的人生？

不要忘记，一个人累计太多无法解决的grief and loss会腐蚀他们的心灵。
让他们觉得整个生命都没有了意义。没有了朝气。没有了意思。



***

我对她们说：“哇。你们好厉害！不说不说，一说就给了uncle yiliang十一题问题……好，我要从那一题说起……”

两姐妹不约而同用手指指着纸张：“最后一题！”

我问：“为什么你们两个人都想要先听最后一题的答案？”

姐姐说：“因为爹地不出门了。”
我说：“爹地有出门啊。爹地有去看医生啊。”
妹妹说：“爹地只有去教堂，还有去医院而已了。他那里都不去了。”

我问：“那爹地在还没有生病之前，爹地都去那里？”

他们两个人手舞足蹈抢话说：
“爹地带我们去马来西亚。”
“爹地带我们坐飞机。”
“爹地带我们去海边。”
“爹地带我们下楼play badminton。”
“爹地还会带我们去海边。”
“爹地还带我们去玩Arced。”（注：带他们去游乐场玩游戏机的意思。）

我一一听。一一点头。和他们一起笑。
我说：“哇。爸爸好像很会走来走去wor....”

妹妹说：“是咯。以前的爸爸不是这样的。以前的爸爸常常和我们玩在一起。整天都问我们要去哪里玩……”

我说：“是咯。现在的爸爸好像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说。只会哭。只会赖在床上。什么要不要做了。如果不是妈妈逼他，他也不要去教堂。也不要去医院了。”

两个人都说：“是咯。”

爸爸所扮演的功能渐渐退化，对孩子们来说：是一种失落。
是一种最在乎的失落。
他们知道爸爸还爱他们。
可是，他们还是很在乎为什么爸爸要这样？
他们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我终于说：“你们知道为什么爸爸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大女儿说：“我知道。”
二女儿也说：“我也知道。”

我说：“好。告诉uncle yiliang。你们知道什么？”

大女说：“50%”
我以为他们知道医生告诉父母能够治愈父亲的机会只有50%。
我回应说：“哇。这个你也知道！你好厉害wor....”

大女儿说：“我只知道50%，还有50%不知道。”
原来如此。

我问二女儿：“那你知道多少巴仙？”
二女儿耸耸肩：“我不知道……”
可能，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巴仙。

我继续问大女儿：“好，你来先说。告诉我：你知道爸爸为什么这样？”
她说：“嗯……”

二女儿抢话说：“我知道！那是cancer....!”

我说：“嗯。很好！”
我继续问二女儿：“那你又知不知道哪个cancer在爸爸身体的那个部位？”
她继续耸耸肩。
大女儿很严谨说：“本来是在大肠。现在已经到了肺部。还有肝部。”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大女儿说：“我偷听他们的说话。”
我说：“偷听到这么多？”
她看着我，点头说：“嗯。”
我说：“你好厉害！”
因为我的鼓励，她继续说：“我还上网查这些知识……”

绝对不要低估孩子想要知道真相的能力。
他们总是有办法在你们面前装着完全不知情。
其实心里头知道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那一些早熟的孩子们。
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而是时势所逼。

我问二女儿：“姐姐有没有告诉你这些……”
她说：“姐姐不告诉我。她整天在房间哭。晚上又哭。早上又哭。”

大女儿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我问：“那么姐姐在哭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她说：“我上youtube看musical highschool咯。”
我说：“你怎么这么忍心？姐姐在哭，你没有去问她为什么咩？”
她说：“爸爸在哭。妈妈在哭。姐姐在哭。我不可以再哭！”

哇。真的有智慧的一句话。
竟然从一名只有八岁的小女孩口中说出来。
我听得很清楚。每个人都在哭。我不可以哭了。
再哭的话，我们这个家就没有快乐了……
我听得清清楚楚。
写到这里，突然间，我很疼惜这两个小孩的遭遇。

我继续说：“那么，刚才姐姐说的那些colon啦，lung啦，liver啦，你知不知道哪些是什么？”
（其实我们是用英文对话的。）
她说：“我还没有读到这些。老师还没有教我。”

我看着姐姐，我说：“你要不要教妹妹？我们一起来，要不要？”
姐姐就指着自己的大肠，肺部，还有肝部部位。全部都很清楚、也很到位。
我对姐姐说：“姐姐，好聪明哦！”

我继续问：“那么，你们知不知道爸爸的cancer已经是第几期了？”
姐姐想也不想：“第四期。也是最后一期。”
妹妹问：“什么来的？”

我说：“妹妹。cancer有四期。第一期的人比第四期的人容易好起来。”
妹妹继续说：“当爸爸完成第四期之后，他就会好起来。然后又可以继续带我们去旅游了。”
姐姐说：“我要去韩国。”
妹妹说：“我不要去韩国。我要去美国。”

其实他们的爸爸并不是这么富裕。可是，爸爸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给孩子最好的。
孩子的专注能力不多。
我能够把他们带到这里，他们才开始自己要说的话题，我觉得已经很厉害了。

我不急着把他们带回来。我让他们继续说出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然后，我也开始告诉他们我去过什么地方。
我和他们花了一些时间跳去谈旅游的课题。

然后，我有技巧性地把他们带回来。
我说：“我说……我说啊……我只是说……万一……万一爸爸再没有办法带你们出国了。你们怎么看？”

大女儿说：“如果爸爸没有办法的话，我长大后，要自己赚大钱，存够钱，带妈妈去旅游……”
大女儿这一句话已经清楚告诉我：爸爸已经是无法看着我长大了。长大之后，就只有妈妈还有妹妹陪我。

我看着大女儿说：“你知道uncle yiliang问什么问题是不是？”
她懂事点点头：“我知道你问什么……”

妹妹则说了一句：“我的英文老师说：每一个cancer的病人都会死的……是不是？”
妹妹简直就问出了重点。

我说：“你有没有把这个问题问爸爸或者妈妈？”
妹妹说：“妈妈不准我说。”
我说：“那你有没有姐姐？”
她说：“我没有问。”
我说：“那你要不要现在姐姐回答你？”
她点头。
我看着姐姐：“姐姐，你要不要回答妹妹这个问题……？”

姐姐想也不想：“如果是第一期的话，就可以医好。如果像爸爸这样，第四期，很难……”
我说：“姐姐好厉害哦！姐姐从哪里听来的？”
她说：“我上网找的。”

真的，绝对不能低估孩子想要知道真相的能力。
那么难懂的词汇，她有办法在wikipedia里头找出来。
搞不好，我们都还看不懂。她已经在哪儿开始阅读每一个写出有关大肠癌的状况。

我对着二女儿说：“姐姐说的很好。爸爸的病，可能没有办法好了……”

二女儿说：“我不要爸爸死！”
我说：“嗯。我也是。我也不要你们的爸爸这么快就死！”

我并没有花时间去了解他们对死亡的概念。
因为，我觉得好几次和小孩子的对话经验，
他们教导我其实他们都很清楚知道死亡就等同于没有办法再和挚爱的家人一起长大了。

姐姐哭了。我摸摸她的头发。
妹妹不哭。我也摸摸她的头发。

我们都沉默。
在死神面前，曾经在年少丧亲的我；和准备要丧父的他们，显得很脆弱。无助。
其实，在楼上的爸爸以及妈妈何妨不也是一样……

我划破沉默。
我问他们：“你们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对不对？”
他们两人都点头。
他们两个人的双脚粘在一起。
从开始不坐在一起，到不断谈话，到最后两个人坐在一起。
两个人的身体非常地靠近。手和脚不断显示亲密。
是的。他们两姐妹真的需要多一些互相支持。


我问他们：“我们还要继续说下去吗？”
他们两个人都摇头。

我知道了。我们今天真的谈很多很多了。
我说：“那好吧。我们不要再谈下去了。好不好？”

我再问：“可是，我们不再谈下去的东西，你们两个人可以应付吗？”
两姐妹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问题。
我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成人。

我再问多一次：“我们不再谈下去的东西，会不会让你们睡不着？”
妹妹说：“我睡得很好。”
姐姐说：“我晚上三点才睡觉。”

很明显的。妹妹可以应付。姐姐被影响了。
我说：“这样子说好不好，下个月，我们再下来这里谈一谈。好不好？”

他们俩个人都点头。
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说：“我们就谈到这里。你们要不要上去了？”
他们说：“不要。我们要继续玩。”

结果，我变成了大小孩。
赤足和两个小女孩，玩追来追去的游戏。
大约五分钟。我觉得非常地不好玩。
我说我不玩了。我只好坐下来，看着他们玩。

他们玩了追来追去的游戏之后。
玩背来背去的游戏。
之后，再玩跳来跳去的游戏。

玩了将近半个小时，
才送我上德士。

***

是的。无论生命如何苦，如何地不幸，
小孩的生活需要游戏。
极度需要游戏。
而这些游戏，是需要大人的陪伴。


我终于完完全全明白这两个小孩在一开始的时候不约而同用手指指着纸张：“最后一题！”

Why daddy can't go to void deck and play with us anymore?
（为什么爹地不可以再下楼和我们一同玩耍？）



你多久没有陪你的小孩游戏……？




以量 写于2008/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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