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再见了……

今天傍晚，我用右手握住他的右手。
我轻声说：“老大，再见了……”

他躺在病床，无法睁开眼睛。
打着点滴、插着针管、戴上氧气管。
他的右手也稍微紧握我的手。
同时左手给了我一个OK手势。
嘴角稍微上扬。虽然呼吸已经非常困难。

是的。老大，再见了……
你比我更清楚你即将要去世了。
这一声“再见”之后，我们至少在这一生也无法见面了。
这一声“再见”，希望我们真的可以再次再见。

离开病房后，走在长廊上，突然很想哭。
可是，我没有。
我问自己：“为何要哭？”

老大如此老神在在的面对死亡，
一丝唉声叹气也没有？
一丝受害情节也没有？
我凭什么替他的去世而伤心、而难过。
尊敬他，就要让自己的心硬朗一些，
让老大走的安心一些。

老大的豁达、他的胆识、他对医疗工作人员的尊敬、他对自己筹备海葬的坚持；
如此地老神在在。立场如此地不摇动。
不管别人怎么说：“海葬会让魂魄消散……”
他还是依然坚持：“我要海葬！”
魂魄消散，不好吗？
老大这么说。
是的。一个有性格的老大。

这两年半时光，一进来慈怀病院，老大是我首几个案件之一。
一路走来，陪了将近四百位病人，大部分的他们都离开人间了。
老大这个名字，从2006年至今，一直都在月份报告里头出现着……
看来，这个名字就只能停留在2009年1月份社工报告里。


***

上个礼拜。12月30日。老大入院。
身体无法在家里再忍受那折磨人心的苦痛。
看着老大躺在家里的病床，身体只剩下皮肤以及骨架。
不到35公斤。
住在政府一房式组楼。
无人照顾。无人陪伴。

我蹲下来。看着他。
我说：“老大。进医院，好吗？”
老大点点头。
我二话不说。赶紧叫救护车把老大送进慈怀病院。
让我们全队人员全程照顾老大。

老大的性格就是这样。
他为了不要麻烦别人。
他宁愿自己在家里忍痛。
忍了好几个月。还是不愿入院。
到最后，我还麻烦朋友（素筠还有春德）每晚打包晚餐给他。
然后，我自己每个礼拜三中午上去他家。打扫。洗刷。洗衣。
圣诞节前一天，还穿了牛仔裤去他家帮他弄干净。
让他有一个干净的圣诞节日。

那天，临走之前，我忘了给祝福语。
在关门之前，老大对我说：“圣诞节快乐。”
哦。对了。我都忘了。
赶紧伸出双手：“老大，圣诞节快乐。”

老大从来不感性。
印象之中，老大对我所说的感谢的话语不多。
其中一次是，当我大汗淋漓在他家抹地的时候；
他突然说了一句：“Yee Leong。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谢谢你。”

我拿着拖地看着他，抹一抹额头上的汗珠。
我笑了。
他也笑了。

我说：“不用这么客气。那是我的荣幸。我们也认识了这么久。不要太客气。”

老大就不再回应了。
因为，他知道老大要说谢谢，就真的是谢谢。
不是客套话。也不是奉承之话。


**

老大，是真的是老大。
黑社会老大。过去式的黑社会老大。

这两年，陪伴他。
听了许多故事。
许多黑社会的故事。
许多不是我这种人能够感受到的故事。

老大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
我没有看过老大哭泣。
非常坚强的人。
也非常男性化的一个男人。
可是，老大有一个非常善良的心。
事事为人着想。

记得有一次，我成功替他拿回他应得的保险费。
第二天，他出现在我们的慈怀病院。（那时候他还可以走动。）
急急忙忙递了两千大元给我说：“给那些穷病人花的。”

我看着他，连忙鞠躬说：“谢谢你。”


***


陪伴过这么多病人。
老大是第一个我的病人当中里头可以回去工作。
我还记得他在去年年初，能够回去工作。
找一份security guard的工作来为自己打发时间。
很兴奋。很努力。也很厉害。
在电话里头对我说：“你不用再为我找政府补助金了。我够用够吃了。”

我也替他兴奋。



***

还有一次。
去年的生日。
我送了他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

我从我的日记里头找了出来。
是这样的……

以下的文字是去年的文字。

题目：插上一根白蜡烛
日期：12/05/2008
内容：

老大今天生日。
虽然今天是礼拜天，我觉得这可能是老大最后一次的生日。
打电话问老大：“老大，生日快乐！”
问了老大：“要买些什么给你吃吗？”

老大说：“不用了。人，过来就好。”

我们结果在Bukit merah view 的 hawker centre 喝了两杯薏米水。
我想送老大生日礼物。
可是，这一次是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

所以，今天我选择问了一些不一样的问题。
我和老大的关系已经足够沉稳让我和老大有这样的对话。

一开始，我还是询问了他有关他和80岁的老妈的关系。
还有两位哥哥的麻烦。
同样的纠缠、同样的困扰。
他对我说：“坦白说，我很不想说出来。可是，我和你们说了之后，我心舒服很多。”

老大正在进行一次化疗。
其实，老大这一个月的失眠、呕吐，让他很难受。
所以，他感叹说：“患病了之后，还能再庆祝三次生日。都不知道是悲还是喜？”

我静静听老大心中的说话。
我知道心中他对生死的无奈。
一来，他剩下的牵挂是妈妈。
二来，他也不想自杀了断自己。
惟有就是安静地等待死神的来临。

我鼓起勇气问：“老大，今年生日，有什么愿望吗？”
他说：“没有什么愿望咯？”
我说：“老大，今年的生日，很有可能是最后一年了。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为你完成的吗？”
老大说：“没有咯。”

我说：“我记得你在农历新年的时候，曾经对我说：“我身后事，你帮我完成吧！”不晓得你要我怎样帮你完成？”
我打算送不一样的生日礼物给老大。所以，我问了这样的问题。

老大不直接回答我，他说：
“以前我的一位老前辈教我们如果我们的兄弟去世了，你又不知道他在那里去世。
那么你就找一棵大树，在大树下插一根白蜡烛。
然后对着那根白蜡烛说出他的名字。
然后叫他随着那道光。跟着那道光走，叫他不要回头望。”

他停下来，看着我。

我对他说：“老大，轮到你的时候，你是否要一个人为你做这件事？我……”

我还没有把话说完，老大说：“好的。好的。谢谢你，Yee Leong。谢谢你，Yee Leong。”

老大的眼睛旁边有了泪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大的眼睛有泪水。
对他而言，这样已经是他的极限。
老大是不哭的。

我继续说：“好的。我会把这个当成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当你离开人间的时候，我除了会帮你火化之外，我会在一棵大树下，插上一根白蜡烛。然后说出你刚才所说的那句话。”

老大颤抖的声音：“是的。记得叫我跟着那道光走。叫我不要回头。”

我整个身体都鸡皮疙瘩起来。我大力点头说：“我会的。我会的。”

接下来的对话，我们谈起往事。我们两个人彼此感谢对方的存在。
当初我认识他。去年，我和他一起庆祝他的生日。
我看着他回到职场里做回security guard。
我陪着他又去医院。帮助他申请政府津贴。

一路走来，陪他走过，到今天。
我们开始要在死神来临之前，做一些适当的准备。

两个人的心，多么的贴近。

我想，老大一生中的生命，从没有预期会有一个社工在他的晚年出现。
然后，offer他自己帮助他完成葬礼。

我想，这位社工也从没有预期在生命中会认识一个黑社会老大成为他的个案。
然后，老大教会他人生中许多他还未学会的智慧。

“看开一些。”
“不要想这么多。”
“吃多一碗饭。”

看来这些都是非常容易的智慧。
可是，我在老大的身上，从看不到他以埋怨的身份来排斥癌症的到来。
也更从不以受害者的身份在我面前出现。

知和行是两回事。
我看到老大的知行一致。


继续和老大说了一些话。
我离开去找丽芳、陈晶燕老师、如湘吃晚餐。

坐上德士，我有了许多感触。
和老大挥挥手。
离开了。

是的。老大，那天来临时，我会为你在树下插上一根白蜡烛。
你要记得跟着那道光行走。
不要再往回头。
过去的，就过去了。
而我会为你不断地送上祝福。

***



老大，再见了……
你一定会住在我心里很久很久。
毕竟，你教会了我许多生命的功课。
虽然都是反面教材。

可是，我看到了你面对死亡的沉稳。
面对苦难的豁达。
我想：可能修行人也做不到如此沉稳。

这几个礼拜，老天爷还是陆陆续续给你许多难题。
在你还没有进来慈怀病院，你在圣诞节的前一个礼拜，
给我看了一份报章新闻。
你说：“你读一读。这是我的哥哥。”

那个突然“转性”对你大好特好的大哥，
那个上来你家突然帮你扫地的大哥，
那个上来你家突然从口袋里头给了你六百元的大哥，
竟然在三天后，驾驶的他和其他车相撞。
当场毙命，上了头条！

然后，你说：“本来还以为这个大哥可以帮我负责葬礼。现在又泡汤了。”
你还是很担心妈妈。那80岁年迈的妈妈。

老天爷还是要继续挑战你。
妈妈在前几天，进了医院。动了一次手术。

所以，今天我轻声问你：“要叫妈妈来看你吗？”
你轻微摇头。

然后，拍了拍我的手。
我知道这一个动作，是告诉我：“不用担心。什么都不需要了……。”


***

还记得前两天，老大坐在轮椅，
我陪他去花园里抽烟。

他把他烟盒里头最后一根烟递给我，
问我：“最后一根，要吗？”
我说：“不了。你来吧。”
没想到，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根烟了。

他抽完了那根烟之后，把打火机丢进佳佳凉茶的铝罐里。
我说：“啊？不再用打火机了吗？”
你说：“不抽了。”
我说：“抽了这么多年，不抽了吗？你要抽的话，我还可以……”
他举起手，不喜欢我婆婆妈妈：“不抽了……”

原来，老大知道自己的时辰已到……
厉害。

他在入院那天对我说：“可以过1月1日的新年。可是过不了农历新年。”
我问：“你会害怕吗？”
他说：“有什么好害怕的……每一个人一定要走一次的。只是现在轮到我了。以后，你也是要走一次的。”

我点头。不过，我害怕。
所以，“你会害怕吗？”
这一句话，我问的对象不是老大，我在问我自己。


***


今天，离开慈怀病院的傍晚，走在回家的道路上。
忍不住还是send了一则sms给很久不见的Dr Ong。
一个曾经和我一同陪着老大走过一段日子的医生。

我说：“Hey, Mr XXX is in dangerously ill list. He was admitted to Assisi on 30th Dec. Just feel like want to share with you. Lots of things happened on him recently. His elder brother passed away two weeks ago due to car accident. His mother is admitted to Singapore General Hospital and had operation on last Wednesday. No one is able to pay him a visit. But, he still looks calm and peaceful lately. I really salute him. Another tough man we have met at Assisi.”

Dr Ong回给我：“Hey, thanks. Yes, another life to celebrate. May pop by late tonight. which room?”

我说：“2X。Quite restless and breathless now. But still alert. Thanks.”


***


傍晚，离开慈怀病院之前，和护士说好。
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打电话给我。
今晚，我的电话会全程开住。

握住老大的手，我说：“老大，放心去。你吩咐的一切，我一定会去做。”
老大再次握紧我的手。
嘴角再次稍微上扬。

是的。
老大，再见了……

离开病房后，走在长廊上，突然很想哭。
可是，我没有。
毕竟，我和老大经历了一场有素质的助人过程。


写到这里，我嘴角同样的稍微上扬。

老大，谢谢你成为我的个案、我的老师。
老大，再见……




以量
09/01/09
11:15 p.m.完成文章。


不久后……

10/01/09
睡着的凌晨。
12：15 a.m.
护士打电话来，老大去世了……

老大，请你安息……
就像我对你所说的那一句话：
“你放心。你交代我的事情，我一一会替你做。”

礼拜天火化。
礼拜一海葬。
还有那一根白蜡烛的祝福。

老大，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