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ANKS FOR EVERYTHING.

前两天，上个礼拜六，我去做家访。
我告诉年轻人：“我们打算从 Patient List 里头拿走你的名字。”
年轻人听了，不断微笑，仿佛这已经在他预算之内。

微笑的他指着心脏的部分问我：“你感觉得到？”
当然。我感觉得到年轻人目前的身心内外都处理得很好。
连护士以及医生都感觉得到。

能够从我们的病人名单里被取走名字。
只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病人去世了。
另一个是：病人的病情受到控制。不需要palliative care。

他说：“打从开始以来，我都发现我不需要palliative care。”
他说他其实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协助他内心成长的人。
而我们的碰面，促使这一个宝贵的过程产生了。

他对我说：“上个礼拜医生来，我向他说对不起。三年前的鲁莽我需要道歉。”

我欣赏他这样的风格。错就是错。要道歉。

同时，我有另一个看法。
要不是当初他诚实地在医生面前显露他对医疗系统的不满，
医生无法 refer 他给我们社工部门。
我也无法照顾他。
而这一个陪伴，我们走了三年之久。

所以坏的东西不一定绝对只有坏。
好的东西也不一定绝对只有好。


＊＊＊


仿佛他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我对他说出 discharge plan。
他很平静地对我说：“还是要 move on 的。不可以一直都赖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可是，我会不舍得。”

微笑了一下，他对我说：“你会舍不得吗？”
我说：“我有挣扎过。”

我当然不舍得。和他拥有同样的心情。
陪伴他已经三年。
陪伴他这三年，起起落落。
也曾经为他伤心过。担心过。失眠过。
为此，台北的督导说出了一句话：“视病犹亲。”
我就释怀了。

不再什么professional不professional的，
只要我真诚对人，我就难免涉入自己的情感在里头。

看到他这近半年一天一天健康稳定下来，
我替他欣慰。
我们的生命还是要 move on 的。

这一个chapter可以close了。
我们期待下一章的到来。
Next chapter of life。

那一章故事情节不需要医生、护士还有社工。


＊＊


他对我说：“我希望你可以继续帮助我度过这个过渡期，下一个目标是找到工作。”
我说：“可以。”
他对我说：“你们可以discharge。不过，如果你当我是朋友的话，我希望是永远的。”

年轻人一向以来都希望我能够是他谈心的好朋友。
真相是我无法成为他的好朋友。
真相是我们根本就不是以友情来做基础。
其实他不知道我和他的心灵陪伴已经超越我与好朋友的关系。

这三年，他长大了。
除了年龄，我指的是他的心灵。
他可以慢慢脱离他家庭之间的苦涩，好好地看一看自己。
他终于知道他的 potential 比他自己想像的还要强许多。
这一点，足以証明他长大了。

他拥有一个我本来就很看好的心灵。
他的思维快、狠、准。
有足够的见地、以及觉察力。
可是他就像一匹野马，喜欢乱撞，容易伤害自己、同时也伤害别人。
所以需要处理、需要训练。
他需要学习如何懂得驾驭自己那乱闯乱撞的能量。
如果他能学懂如何驾驭这一份独有的能量，
我很看好他能够更透彻看出生命痛苦的本质。

我很少在一个仅有20来岁的年轻人身上，
看到有这么好的能力。
坦白说，我自叹不如。
我常从他的对谈当中，学习许多。

因此很多次的对谈，
我都把这些分享、以及对谈，
有感而发记录下来。

我对他笑言：“我们的互动，你的成长记载足够让我们写成一本小说。”


＊＊＊

我们两个人坐在沙发上。

他对我说：“不过，说真的，谢谢你，以量。”
他感动得流下眼泪。

他低下头，再次抬起头，认真地对我轻声说：“真的。谢谢你。谢谢你。Thanks for everything。”
他哽咽地说出这番话。

我全程微笑看着他。
我点头。
点头地对他说：“不客气。那是我的荣幸。”

是的，年轻人，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我也向你说声谢谢你。

你在这个过程里，教导我许多。
在治疗关系里，不只是你成长。我自己也在成长。

如何承接你的怒气、
如何分化你与父母之间的enmeshment、
如何厘清你心中对生命的混乱概念、
如何找出你心中的平静以及关爱、
如何希望你自己在成长道路上不再寻找别人（尤其是父母）的肯定以及赞赏；
我们走了很远。走了很远。

谢谢你。
谢谢你允许我和你一同走过这么远的道路。

写到这里，我想起你有一次躺在隔离病房，
带着口罩，身体虚弱地看着我手上拿着你的生日礼物送给你。
当时的你，很虚弱。
虚弱地不敢保证隔天是否还能活着。

写到这里，又想起有一次，你的爸爸在隔离病房外头拼命哭。
有另一次，你的妈妈以及姑姑也在手术室外头哀伤地流眼泪。
我只能在旁安静陪伴他们。

在你和死亡搏斗的时候，你的无助你的家人一直希望和你分担。
虽然他们用他们的方式。有些时候，并不是你要的方式。
他们一直都在。

能够走到今天，我很高兴我不是需要这么快就和你说再见。
我们这一次的再见，坦白说，我不想也不要再次成为你的社工。
而是希望你能一直走下去。
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不断能够move on 到下一个、再下一个chapter of life。

你常说：“你是那个常肯定我的人。他们很难看出我的用意以及努力。”

你长大了，你不再需要我在旁肯定你、鼓励你。
你可以尝试自己肯定自己、鼓励自己。
年轻人，我希望你身心灵继续成长。
好好活出你这一趟的生命意义。

祝福你的家人。
还有祝福你，年轻人。
你知道我永远会给你我的祝福。



以量 有感而发。挣扎一番、还是把此文章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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